写点生活|通向附近的小径
发布时间:2025-05-23 16:27 浏览量:17
潮新闻客户端 杨帆
每逢正月,我与父母必要寻去处,快活赏玩。父母平日无双休,唯有过年算假期。这么些年,往南访湘黔滇琼,往北逛陕京,节目很是丰富。可蛇年伊始,三人没往外省去。最远的一趟,是驱车携七,访嘉兴海盐的南北湖。这半年来,尽管足不出省,可足迹遍布诸暨的山野,将“附近”认个底朝天。
自小,我生长于此。站在田畈,往四外张望,连绵起伏的丘陵,如画卷平展,透出沉静。外出求学、工作,多年不曾如童年那般,静默会观,悠然漫步。小七的到来,仿若一个契机,引我们游走在田畈、草坪和江边,赏野景,聆鸡鸣,徜徉于山野,受到自然的淘洗。
01
冬夜,街灯透出幽蓝的灯,路面铺着一层薄雪。行人面目惨淡,步履匆匆,手里攥着一根狗绳。一人一狗,影子映在地面。临街的窗里,透出暖黄灯光。一条可爱的猫,正睁着溜圆的双眼,同养猫人一道,幸福地望向窗外。
最初,我见到这张颇为幽默的对比图,有些惊讶。养狗和养猫,都是养动物而已,区别很大?今日的我,扯过去年七月的我之耳朵,大声叫嚷:区别极大。
去年七月底,父母驱车接我回诸暨。后备箱里,躺着一位胆儿颤的女士。小七头一回坐长途车,不安地看着后窗,脖子往后缩,后腿似是脱力,萎靡地摊在笼底。我担心,这一路少不了叫唤,把父母对她的好印象,叫唤没了,完蛋。
车子驶上高速,再次回头张望,我倒笑了。七女士前腿交叉,往前一放。脑袋枕在腿上,眼睛眯了又睁,睁了又眯,困极了。再看,她已睡熟。车轮转动,传至后备箱,再抵狗笼,那颤动变了,成了她耳尖乳毛的细微晃动,粉嫩脚垫的闪动。我的头颈酸了,回转过来,目光投向窗外,心想这心大的女士,该做了好梦。果真如此,抵家的头天夜里,小七一声也未叫唤,这堪称传奇。我与父母打趣,她准是知道,这儿将来是她的家,便不怕陌生,大胆睡开来。
幼犬抵抗力不强,需打完三针狂犬疫苗,等足留观期,方能出门接触外面的世界。我们耐心数着日子,到得八月底,逐步放开,引她出门。这一过程,逗趣十足。那段日子,她的身形圆润,宛若行走的肉球。夜晚,我们牵了狗绳,领她在小区周边,寻一处平坦的草坪散步。草儿不高,手掌那点长,但也没过她的小腿,好似她乘了一片筋斗草,在街灯下闪进闪出。草坪之外,有一排加高的台阶。我本想轻松迈过,将她抱出来,可妈妈吩咐,再等等,看她自己能否跨出来。没过多久,小七嗅闻这一处草坪倦了,前腿抬高,后腿跟上,一瞬间跳出来,跟个小武将似的。
走到空地上,街灯的亮光隐去。这时,小七化身阴阳太极犬。她是黑白边牧,鼻尖、双目、双耳,及大半个身子呈黑色,隐入柏油马路,显得神秘。而脑袋尖到口吻处、四条腿及尾尖,则为夺目的白,对比强烈,在黑夜中发光。
清晨,父亲带小七出门,下午则由我和母亲领出门。逐渐的,她走遍小区的每一处草地,我也更清楚家门口的构造。小区沿华海路建造,毗邻高速公路、火车轨道。往东边遛狗,耳边是川流不息的车马声,还常有嗖的一声,飞驰而过,只见车身和车尾的高铁。小七随了这两大速度,出行越走越快,像颗灵活的康乐球,由长杆子一碰,飞到桌子另一边。
不同的人,遛狗的理念不同。父亲以为,遛狗为的生理问题,最多十分钟。路程中,狗需跟着主人,寸步不离。因此绳子收紧,自由嗅闻的时间短。我另有主张,凡出门,听凭犬儿的意愿。小七要往西大门走,我便跟着。遇到无人的草坪,我放长狗绳,让她迈着碎步,自由行走。她低了头,两只耳尖正对地面,随着嗅闻的动作,一摆一动。这平淡无奇的草地里,有无数信息,是狗狗们的公告栏。哪条狗儿来到此处,留下丁点气味。野猫流窜,又是不同物种的气息。她极忙,我们唤她,不肯抬头,四条腿不紧不慢踱步,整个身子如过年镇上的游龙,摆头甩尾,沉浸在个狗世界里。
小七嗅闻时,我看紧她,注意周围行人及行车,以防闪失,偶尔也目视草坪,发愣。脑袋里什么也不想,在童年是常事。盯着路边的小蚂蚁发呆,用手指捉弄一只小西瓜虫,引其变身。而长大后,什么也不想,倒很奢侈。
这时,我的世界是个可乐瓶,被小七拿着,开了瓶盖,口朝下,倒空了。空瓶子轻盈,立在草坪上,允许周围一切扰动。瓶身只映出一条狗,一片草坪。等待她抬起头来,示意我往前,又继续往瓶子加料。到家门口,我为小七摘了项圈,擦净她的四肢和肚皮,打开大门,投入到其余事情,等待它们,将半空的瓶身填满。
02
去玩!
这两个字,是小七的兴奋开关。但凡我们讲一句,她立马起身,窜到门口,脑袋转回来,扫视还没行动的我们,仿佛在说:什么时候去玩?我等不及了。
小七三个月大,第一回出远门,去到诸暨城里的老鹰山。这地界我很熟悉,背后坐落着母校庆同小学。小学一年级时,我乘坐一路公交车,自草塔小镇一路往东北走,晃悠半小时后,在三角广场公交站下车。步行五六分钟,途径诸暨劳务市场,瞧见几位发愣等待招工的人,爬坡入校。老鹰山位于学校背后,每年春游必去,只觉得这山极高,废腿。
如今再次造访,我早已忘记戴小黄帽出行的往事。眼前的老鹰山,是城中的一抹绿,吸引游人。我们抱着小七上石阶,到了平地,再放她下来。我牵着狗绳,像拎了黑白色的毛线团,那毛线团伸出短腿,踩在嫩绿的草坪上,不停嗅闻。每逢下午,我和母亲一得空,都陪她出来走走,这样的习惯,一直保留下来。我们的足迹几乎遍布诸暨的大半乡野。
幼年的记忆里,听大人们提到“平阳马剑”,感知到那长长的尾音,我总感觉是遥远的那一头。可现在,平阳马剑是一脚油门就能到的遛狗地。
从家里出发,往西北方向,驱车二十分钟,便到马剑镇的马益村。这个村子背靠大山,近几年新修了马路,白色的指示线格外亮眼。坊间传闻,此处的山泉水,水质极佳,比自来水要好。每隔一段时间,父母都要来沈氏祠堂排队。那儿有一根水管,接引山上的泉水。父亲打开后备箱,拿出八个空桶,依次放在其他人的空桶之后,就地等待。而我和母亲,带了小七,在马益村的马路边探索。
我们寻到一处无人的草地,解去狗链,让小七自由活动。空荡荡的马路对面,又是另一座青翠的山。我们仿佛藏在山的褶皱里,周遭阒静。
母亲从兜里掏出未开封的磨牙棒,在小七眼前晃晃,说:“玩喽!”小七立马抖擞起精神,也不嗅闻,也不东张西望,就盯着黄色包装袋。尾巴翘起来,根根分明的长毛好像巨型鸡毛掸子。母亲唤一声“来咯”,那磨牙棒应声抛向空中,没入不远处的草里。小七立马冲出去,尾巴尖的白毛快速移动,长嘴往草里一探,衔出磨牙棒,跟胜利回朝的女将军一样,扬着尾巴回来。此时,她的尾巴不再是战斗状态,全立全竖,而是慢悠悠晃着,很是开心。无论抛出去多少次,她每回都是如此,以最为饱满的状态,捡回磨牙棒,直到包装袋破了,她也吐着舌头,气喘吁吁,母亲索性让她休息,咬磨牙棒。
站在路边,我的心上无事。远处的芦苇压弯身子,细叶芒如稻草人,守望秋天。它们如此自在活着,我们仨也自由地立着。青山不改,绿水不在眼前,却也在不远处流淌。
这样的悠长午后,让人全然享受其中。我不由得想起,高中时代的星期日。两周回一趟家,难得放松。我和母亲躺在外婆家卧室的凉席上,侧卧相对,看着对方。我们没有说什么话,只是花时间,和对方一起待着。我依稀记得,我用手掌抚摸母亲的脸,她亦如此。那间卧室临街,每日来往不息车水,但那个瞬间,我与她仿佛处在真空之中,凝神,听不到其余声响。
那光景让我感受到全然的安全感,有母亲在身边,有即将到来的规律的晚自习。经由十年的时光,这感觉成了一股更清幽的香气,由这绿水青山透出,弥散在我、母亲和小七身边。
03
后来,更多的午后时刻让我意识到,我是借了小七的眼,重新认识故乡。
友人张星星一直想找个时机,来探望小七。去年十月,她造访诸暨,在家里住了两天。张星星性情内敛,一进家门,就被热情的小七扑个满怀。那两天,母亲驾车,载着张星星、小七和我,前往青山水库,逛乡野。
小七坐在后排座椅上,极不安生。她将我与张星星,视为座椅的一部分,毫不客气地踩大腿,一屁股坐在我们的肚皮上。车窗打开三分之一,她探出头,眼珠子不停转,吐着舌头,看外面的世相。外面的世界是一块巨大的拼图,每一辆路过的车,挑着担到田畈的行人,都是拼图的一块碎片。她渴望集齐所有的碎片,脑袋转悠来去,我这边看饱了,又起身,踉踉跄跄走到张星星那一头。我与张星星相视一笑,对上后视镜里母亲的眼神,三人默默发笑。
自马剑返家,我们取道乡路,开往青山水库。路边卧着一条浅溪,这边是绿树掩映,溪畔是高大飘摇的芦苇丛,比人还高。裸露的石块时刻应对顺势而为的流水,一旁站了水牛。细长的牛尾,反复拍打周遭的空气。偶尔一声哞叫,拉得极长,灌满耳朵。伴其在侧的,是白色水鸟。喙长,翼展也长。它俩如一对跨物种的志友。遥遥望去,它们也遥遥望来,甩着尾巴或羽翼,不响。
幼时,我在青山水库学游泳。十几年过去,水库不再对外开放,划入饮用水源的保护区,外有绿色栏杆围挡。唯有一处小小豁口,没有阻拦,直通往底下,不见路头。走下坡,逐渐发现对岸的青山。十几年的时光,青山依旧,绿树葱郁,轮廓圆滑可爱。
托了小七的福,我的故乡认知半径,从原来的草塔小镇以东,拓展到西边的连绵丘陵。在敲字时,我不止一次查看地图,在具象化的图谱里,安放我的故乡记忆坐标。而崭新的坐标,也开始书写。
蛇年伊始,父母带着我与小七,意外发现一条绿道。这条绿道位于后洩村,藏在里石坞水库的另一端。我们曾多次走到后洩村的健步道,不曾想过一条分岔路口,竟引向一个僻静的水库,以及一条十几公里的省级绿道。这道单向通行,直达马剑,几乎无人。一侧是水库,在阳光之下,漾出粼粼金光,一侧是四五层楼高的山体,由水泥包裹了一层,以防沙石滑坡。
落叶掉落,堆在沿路的车辙印上。小七作为先行军,四条细腿踩在叶片上,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,足以惊吓方圆五里的甲虫。我和母亲慢慢走着,父亲在前,跨着大步。小七先于我们三人,拐过一个弯,身影不见了。我们加快步子,生怕前头有不测的风险。没想到,岩壁旁探出一个脑袋,是停了脚步的小七,回过头张望我们。她咧开长嘴,红舌甩在嘴的一边,哈着气。风吹得起劲,耳尖的毛又乱了,可还是那样惹人喜爱。这样的惊喜,几乎每回散步都有。我们戏称为牧羊犬的血脉觉醒,将我们当成手下的羊群。她走得快,爱钻进草丛里嗅闻,但始终牵挂我们,不时查看这群羊是否跟上。
绿道的中段,有一大片竹林,风过之时,格外动人。竹子单看笔直,一旦诸竹云集,竹叶触着竹叶,交头接耳,如一个个绿青团。《卧虎藏龙》里的竹林戏,叫人难忘,这片临水的竹林,也是一个世外桃源。不知何处有了声响,小七高声吠叫,回响隔了几秒钟,又传回这一头。我们得了灵感,从胸腔中呐喊,听得嘹亮的回音,真乃江湖快事之一。
这周五,我即将归家。这回要探索哪一处附近呢?拭目以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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