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广州文艺》选读丨黛安:盛宴
发布时间:2025-05-31 23:24 浏览量:7
盛 宴
黛 安
腊月十六出嫁,半个多月后,转过年的大年初三,大姐带着新女婿回娘家。
这是大事,大喜事,是要请厨子的。良军哥和吴刚哥来了。一个是二姨家的大表哥,一个是二舅家的二表哥。我原来只听说他们喜欢做菜,后来两人从哪儿学的,跟谁学的,不知道。反正当我们家需要厨子时,他们都正好刚刚学成。大姐夫这个新女婿的到来,让两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在锅灶之上有了用武之地。那是两人第一次联手展示他们的手艺。两人并不知道,平凡的他们,像大人物一样,即将创造历史。
两个哥哥提前一个星期来我家商量。几番讨论,拉出了一个长长的菜单。他们把菜单念给母亲听,母亲对侄子吴刚说,听恁姑夫的;又对外甥良军说,听恁姨夫的。他们给父亲看,父亲说,这是你俩的天下,怎么排兵,怎么布阵,你二人说了算。
所有的食材也是两人采买。其中有道炸小鱼,两人一致说,要想好吃,还得是汶河里的青条鱼。天寒地冻的,汶河早就结了冰。两人扛着铁锹,提着锤子,砸了半下午。下网后,隔天去收。吴刚哥骑自行车载着我,路窄,良军哥的自行车紧随其后。两个哥哥都是高中毕业,读书时成绩都不错,然有的人就是那样,关键时候掉链子——考学时,良军哥赶上流鼻血,考试铃响了,他还在校园的水管子上两手捧着水忙不迭地往脸上扑。等终于勉强止住,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。那场是数学。其实之前他已经喝了一段时间的用藕节熬的水,那是二姨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土方子,说是有凉血功效。吴刚哥则是最后一门快交卷时才发现还有一面没做。正是盛夏,窗外蝉鸣如雨,吴刚哥一头的汗顺着耳朵前的头发就下来了。我和他俩说起这事,良军哥笑着说,“俺俩都是天选之人,就是当厨子的命。”“啊,你还信命啊?”我笑起来。“咱军哥是顺的时候不信,不顺的时候信,”吴刚哥扭头朝后,“——选择性相信。”风越来越凉,应该快到汶河了。“啊——汶水汤汤,行人彭彭。鲁道有荡,齐子翱翔!”良军哥挺了挺身子,对着旷野突然大声朗诵。“啊——”前面的吴刚哥受到传染,撒开车把,用更大的声音接过去:“汶水滔滔,行人儦儦。鲁道有荡,齐子游遨!” 冬日灰绿色的麦田一望无边,两人抑扬顿挫、铿锵有力的声音随风飘远了。我十四岁,上初中,一时想不起与汶河有关的诗句,只好抓着良军哥的棉袄沉默。等我读到李白写给杜甫的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”,已是多年之后。彼时,两位哥哥早已取得高级技师厨师证,一个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,一个自己开了饭店。
田埂上几只长尾巴的大鸟头一伸一缩地在踱步,两人不知谁有意按响了车把上的铃铛,鸟一下飞走了。大翅膀张开,偶尔忽闪一下,无声无息,像一把把小小的黑色滑翔伞。
到了,自行车沙滩上一扔,果然提上来十几条,青嘘嘘的,不大,中指粗细。一起网上来的还有几条鲫鱼,白鲢,钢针。钢针鱼全身硫黄一样黄,没鳞,它挓挲着的几对须看起来就像坚硬的钢针。良军哥叫它嘎牙子,吴刚哥叫它刺疙疤。后来才知道它的学名叫黄颡鱼。刚出水的鱼拧着,扭着,啪啪甩着尾巴。大概,它们做梦也不会想到——如果鱼会做梦的话——有一天会来到没有水的清冷的人类世界。不止。没想到的还在后头。但很快就到眼前了——网子上摘下,冰面上一扔,不到半支烟的工夫,鱼静止下来,迅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那个世界什么样子,只有鱼知道。穿过生死之门时,我看到,有的鱼大睁着双眼,有的闭着;有的身子是直的,有的则曲着。那一刻,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认知边界又宽阔了些:一条大河,参与了一场盛宴,且部分地献出了自己。
鲫鱼,白鲢,钢针,因为不上席面,当晚就炖吃了。经由良军哥和吴刚哥的手,鱼肉、鱼汤鲜香无比。我用调羹舀着,一小口一小口地喝,不舍得咽。
腊月二十八最后一个集,半个集市搬我家里,食材备齐了。
聚兵选将,两人找了几个帮忙的——吉银婶子,吉国婶子,春花婶子,秋英婶子,初二下午就开始预备了。杀鸡,宰鱼,剁肉,熬汤,备菜,出出进进,竟有了川流不息的味道。忙到晚上十点多,各自散去。第二天一大早,两个哥哥自行车一放,一头扎进了饭屋。今天,这里是他们的主战场。
陪客的提前半个月就定好了。此时,毫无疑问,血缘之亲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交情。除了两个哥哥是亲戚——二舅家的大表哥吴忠,二姨家的二表哥良臣,其余的五人——吉银叔,吉国叔,太平叔,国安叔,国泰叔,全是本家年轻的叔叔。平时相交再好,好到穿一条裤子,不是同宗,此时也得靠边站。那是我第一次对宗族有了概念。比如国安叔和国泰叔,他俩是叔伯兄弟,我和他俩在五服上,就是他们父亲的父亲的父亲——他们的曾祖父,与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——我的高祖父,是亲兄弟。当我明白了这些,再想想那些平素似乎毫无关系的人,就有了异样的感觉。已经在宗族的河流里各为支流且越流越远的我们,真的是同源啊,真的是亲人啊。可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。从高祖到玄孙的九宗五服,指的是家族谱系里的男人。父亲没有儿子,他没能顺利传宗,在我们这里,他的“宗”宣告结束。我们姊妹四人,四条河流,在荒原上孤独地流淌,没有归处。绝户。我又一次想到了人们投掷匕首一样抛向父亲的那个恶毒的词语。混账东西!我在心里骂他们。我也不知道该骂谁。一辈辈的他们,一出生就是某个观念的接纳者,从未怀疑过。我甚至想,将来我要为女人——这生命诞生的参与者——专门制定一套族谱,让这世间每一个生命,都找到他们的来处。
下来公共汽车,大姐和姐夫提着大包小包一进家门,叔叔们就陆陆续续晃悠着来了。倒茶的倒茶,递烟的递烟,天南海北扯闲篇。想到将来女人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家谱,再看他们时,我的眼神里不由得有了别样的意味。吉国四叔指使我:“尕妞,快提个暖瓶来!”我懒洋洋地说:“叔,你自己去。”他吃惊地看着我。我扫他一眼,喊了一句:“葡萄!”转身进了饭屋。都知道他只要听到“葡萄”两个字就表情痛苦,满嘴泛酸水。
中午十二点,八仙桌子往外挪到了堂屋正中,桌子北面东西各一把椅子,其余三面是三条枣红色的长板凳。平时喝的都是一块多一斤的“肥城白酒”,那天摆上桌的是九块多一瓶的“泰山特曲”。
要落座时,不见了父亲。我跑到大门外去叫。大大——大大——第一个大,阴平;第二个大,上声。哪里都没有。吉银婶子给我说,你找恁大大干吗,他又不能坐,杵在家里又不好看,出去逛逛去了呗!
原来,按照风俗,新女婿大于天,第一年上门,岳父不能上桌。
我突然非常失落。我从未见过的好酒好菜,我的父亲却不能享用。
席交给了七个陪客的。年龄最大的吉银叔坐下座,上座留给新女婿。姐夫才二十三岁,他拘谨地笑着,搓着手,推辞着。吉国叔走过去,边拽他的胳膊边说,今天你就不要客气了,别以为还有下次,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!在大家的笑声中,穿着牛仔裤、方格褂,烫着头发的姐夫坐在了东首那把椅子上。
婚后第一年春节后走丈人家,是每个当女婿的一辈子最风光的一次。
一切就绪,开始上菜。
端盘子的是十六岁的少年鹏程。他的父亲,就是下座上的吉银叔,在席上陪客,母亲在饭屋里忙活。他喊我母亲“大娘”,但他在发“娘”这个字时遇到了阻碍。他总是“大馕”“大馕”地叫。但这不影响他的英俊。有着一头自来卷浓密黑发的他,双手端着托盘,如踩着鼓点,在堂屋和饭屋之间开始了密集的穿梭。
先,十六道小菜陆续出场。这是前菜。八寸小盘,四盘一组。腰果、松子、杏仁、碧根果四道干果;炸姜片、炸肉片、炸花生、炸河鱼——就是从汶河里网上来的青条——四道热菜;青皮红瓤的水萝卜丝凉拌猪耳朵根、红皮青瓤的水萝卜丝凉拌猪耳朵梢、金黄的白菜心凉拌猪肚、碧绿的黄瓜片凉拌猪心四道凉菜;琉璃山药、琉璃红枣、琉璃山楂、琉璃核桃仁四道琉璃菜。一般的菜,几个帮忙的女人还能上手,到了琉璃,良军哥和吴刚哥挽起袖子亲自上阵了。两人都不说话。山药滚刀切块,收进铺着一层干面粉的簸箕,骨碌几下,筷子夹起一块块下进八成热的油锅。山药浮起,色金黄。笊篱捞出,担在盘子上控着。倒出锅里的油,舀上半勺——吴刚哥说三两——白砂糖,小火快速翻炒。待糖熔化,冒大泡,撒上一小撮白芝麻。等糖汁冒小泡,转成焦色且逐渐黏稠,一笊篱倒进已控好的山药,来回翻,糖裹匀了,迅速出锅,倒在一张干燥的盖帘上,马上用筷子一块块拨开,晾凉。此时的山药,平整,光滑,宛若上了一层琥珀色的蜜蜡。红枣、山楂、核桃仁不炸,上箅子蒸到七八分熟,再上糖。几道琉璃菜上了桌,良军哥和吴刚哥松了口气。我说,不晾就是拔丝嘛。吴刚哥说,对,拔丝是热菜,琉璃是凉菜。还说,选山药要熟好的,太嫩的炸不烂。我说,看你熬糖我都紧张。熬糖火候是关键,轻了粘牙,重了发苦。吴刚哥说。装完盘剩下几块,良军哥捏起一块放我嘴里。我一口咬下去,酥,嫩,脆,甜。差不多,就是从那一刻开始,我朦朦胧胧对婚姻有了憧憬:等我长大了,也领回家一个新女婿,也让某道菜美妙的滋味,炸弹一样袭击他的口腔。
然后,被大家视为大吉大利、吉祥如意的第一个大件来了:清蒸嚷鸡。
七斤重的大红公鸡昨天下午就杀好了。上午十点,整只鸡搁进八印大锅,添多半锅清水,扔上七八片姜、一小把花椒、一小把茴香。呱哒哒——呱哒哒——拉着风箱大火烧开后,小火煨一个半小时。那边,琉璃菜刚上完,这边,鸡已捞出,剔骨,撕成条,鸡头在下,装在一只半大碗里,稍稍压实,再反过来扣在一只大海碗里。调整鸡头,直立,稍稍后仰,一声长长的“喔——”含在嘴边。淋几勺刚才炖鸡的汤,撒上一小撮芫荽末,海碗搁在托盘上。少年脚步轻盈,呈了上去。
真是不经厨子手,没有五味香。一桌子人吃得耳朵都动弹了!春花婶子去堂屋取了点儿什么,回到厨房说。
一个大件跟着四道菜。分别盛着黄瓜炒虾仁、芹菜炒肉丝、蜜汁浇苹果、莲藕炒肉片的四个十厘米的小碗紧随其后摆在了桌上。
还没喘口气,第二个大件又开始了:油泼鲤鱼。
人们总爱赋予普通物件深刻寓意。鱼,自然是年年有余,日子越过越红火了。
三斤半的大红鲤鱼,去鳞、内脏,抽出鱼线。两面打上一字刀,料酒、盐抹匀,姜片塞入花刀处,葱段姜片置于鱼腹,装盘,腌二十分钟。八印大锅里,哗——添上几舀子水,鱼盘放到箅子中央,葱丝、姜丝撒于鱼身,大火蒸十分钟。关火,焖五分钟。开盖,盘子端出,盘内水倒掉,鱼身上熟枯的葱姜丝去掉——它们只负责入味,使命完成了——重新撒上新切的葱丝、姜丝、芫荽末、蒜末。几段红辣椒、几只八角扔进铁锅里,倒半勺油,待油大热,滋啦——泼在盘内鱼身上。瞬间,小小的饭屋被一种不可言说的香味充斥着,馨鲜而饱满。
油泼鲤鱼,说泼,不说浇。泼,泼洒,泼辣,活泼泼,胆大泼天。之于浇,更直接,更迅猛,更热烈。
鱼上了桌,姐夫朝少年招了招手。少年过去,手中的盘子一低。很快,少年转身,轻轻一跃,跨过门槛,进了饭屋。女人们立刻把头伸向盘子:三份钱。吉国婶子拈起来数,一份二十块,一份也是二十块,另一份是十六块。哟!哟!哟!新女婿赏我的,哈哈哈!吉国婶子说着,作势要往口袋里塞。你也就热乎热乎手吧!你是丫鬟拿钥匙——当得家做不得主。行!这女婿阔绰,不像南庄里二妮家,你还记得吧?麦秆吹火,那个小气劲儿!鱼上去厨子一看没给赏钱,出了孬门,接着上了个琉璃丸子,一包的油,新女婿不知道,一咬,油呲出来,烫得嘴一霎就起疱了!几个婶子你一句我一句,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。呐,给恁!吉国婶子说着,把两份多的给了良军哥和吴刚哥,一份少的给了端盘子的少年。少年接过,握在手里,用力攥着,迟迟不肯装进兜。咱这打下手的,从夜儿里——昨天——起,不是切,就是剁,不是蒸,就是煮,放下勺子拿笊篱的,忙得头发不在那篹里,俩手哪使闲唻?不行,我得给新女婿要去!众人笑着,把秋英婶子推出了饭屋。她果真向堂屋走去。眼看就要抬腿迈门槛,却一转身跑了回去。众人大笑。看看人家吉荣家的女婿,真给他老丈人长脸!还没等饭吃完,新女婿大方地打赏,整条胡同都传遍了。
堂屋里喧闹起来。按规矩,新女婿不能喝酒,怕醉了出洋相。姐夫不端酒杯,陪客的个个敛着,不好放开。泰山特曲,那可是平时难得一喝的好酒啊,心里的痒棍子捅了的马蜂窝,开始骚动。就有人调整了下盘子,把鱼头正对着姐夫,并撺掇他喝。姐夫不肯。那可不行!国安叔说。他读过些书,讲起了喝鱼头酒的来历。国安叔说,有一年,康熙微服私访,由吴士友陪同在一家偏僻的酒馆吃酒。点了一道鱼,上菜时,嗳,店小二无意中将鱼头指向了康熙。康熙大怒,认为不吉利。因为古代的箭,咱都知道,箭头三角形,尾叉开,像鱼,嗳,反过来那鱼也像箭。让箭指着,康熙他能不生气吗,他是谁啊。康熙正想让随从捉了店小二,吴士友忙按住说,我来测测这个“鱼”字。诸位请看哈,它是“刀”字头,“田”字腰,“火”字尾。田呢,种地的百姓;火呢,打铁的手艺人;这刀嘛,领军打仗的将官。鱼头所指之人——吴士友看着康熙——将来必成大业!来来来,先喝三杯祝贺!康熙听了,哈哈一笑,龙颜大喜。从那儿,喝鱼头酒的风俗就到处流传起来了。话到这儿有人站起来,斟了酒恭恭敬敬递给姐夫,说,头三尾四,多少年不破的规矩,今天侄女婿头回来,贵客,哪有不喝的道理!姐夫仍是端着架子。太平叔说,呦,侄女婿,你不喝,这盅子我可是一直端着。我倒不怕么,天冷,就怕这一大桌子的菜凉了。国泰叔说,喝了吧,酒是粮食精,越喝越年轻,酒从眼前过,不喝是罪过。姐夫笑着看了看端到他眼前的酒。国安叔看出了姐夫的犹豫,说,李白不是说了吗,天若不爱酒,酒星不在天,地若不爱酒,地应无酒泉。天地既爱酒,爱酒不愧天。连天地都爱酒,我们凡夫俗子,不得顺应天地自然?喝!喝!七对一,姐夫没办法,只得依了几位叔叔,端了两杯。国安叔又说,茶喝二道酒喝三,啊,人家李白三杯通大道,一斗合自然嘛,第三杯,哈了它!他父亲在潍坊出生,长到二十多岁才回康孟庄,喝酒不说“喝”,说“哈”。他一高兴,语言径直回到了源头。
头三,尾四,腹五,背六,姐夫的“头三”攻破了,尾、腹、背对着的,不用让,几乎是抢着各自斟满酒盅,先闭着眼嗞儿——嗞儿——小口抿几下,再一仰脖灌进口中,只听咕咚一声——贫瘠的生活中对酒的渴望,让每个人的腹腔都变成了深渊。
接下来开始吃鱼。吉银叔让姐夫先动筷,说,一箸定乾坤,并把鱼的背鳍夹给姐夫,祝他生活事业一帆风顺。姐夫饮了三杯。然后,鱼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成了下酒的绝好托词,陪客的个个有份:鱼眼,高看一眼,三杯;鱼鳃——喝酒的叫鱼脸,赏个脸面,三杯;鱼嘴,唇齿相依,三杯;腹鳍,展翅高飞,三杯;鱼腹,推心置腹,三杯;鱼臀,定(腚)有后福,三杯;鱼尾,委以重任,三杯……每个喝三杯的,其他人须得陪一杯。桌上咋咋呼呼,笑语喧哗。一条鱼,让两瓶酒迅速见了底。
紧跟油泼鲤鱼的是爆炒鸡杂、肉丝炒蒜苗、辣椒炒牛百叶、糖醋鱼花四道菜。最后一道,片出鱼肉,打上十字花刀,下油锅炸至爆出花,盛盘;油倒出,留底,熬糖至冒密集的小泡,倒入鱼花,翻炒,均匀裹糖,出锅。
鸡、鱼打头阵,第三个大件则是象征着团团圆圆的丸子。昨天下午就备好了。猪肉的。不用羊肉、牛肉,尤其不用狗肉。打小儿听人讲,狗肉上不得席面。我问良军哥和吴刚哥为什么狗肉不能上席。两位哥哥你一言我一语。良军哥说,从八百多年前的宋朝就有这种说法,说是宋徽宗赵佶属狗,他不许老百姓杀狗卖肉,当然席上就见不到狗肉了。吴刚哥说,下令归下令,老百姓吃狗肉的习惯一下子改不了,就有人宰了羊把羊头挂上,底下还是卖狗肉。哦,原来挂羊头卖狗肉是从这里来的?旁边择菜的春花婶子适时插话道。还不等吴刚哥接话,良军哥又说,宋徽宗尊信道教,自称教主道君皇帝,因为道教的太上老君——老子出函谷关时骑的是青牛,所以信道教的人也不吃牛肉。不对吧,哥——我忽然想起课堂上老师讲过的,说道,老子是道家学派的创始人,道教是汉朝末年张道陵创立的,他是为了吸引群众信教,就尊奉老子为祖师,称他为“太上老君”,实际上道家和道教不是一回事,一个是哲学派别,一个是宗教……嗨,大家都这么说,咱又不研究这,分那么清干吗?把菜做明白就行咧!良军哥说。老子儿子孙子,连俺都知道,这有什么难分的?秋英婶子说。大家笑起来。
两斤肥瘦二八相间的猪腿肉,七八只去皮荸荠、几段葱、几片姜一起,两个人,两把刀,左手倒右手,右手倒左手。先是刀刃剁,当当当,当当当,当当当当当当当……边剁边加蛋清——利刀,不粘;后是刀背砸,咚咚咚,咚咚咚,咚咚咚咚咚咚咚……锣鼓喧天中,一场大戏在饭屋里上演了整整一个下午,直到猪腿肉成了泥。肉泥收进盘,点上生抽、盐、料酒,几双筷子并拢,顺着一个方向搅啊搅……铁锅里水花翻滚,肉馅团成团下锅。待漂起,笊篱捞至盛着凉开水的大海碗泡着——吴刚哥不说泡,说“拔”。我问为什么得拔,吴刚哥说,不拔,第二天变黄,不好看了。
此时,拔丸子的清水倒掉,先前煮鸡的汤热至沸腾,浇上,芫荽末一撒,托盘里放上八只调羹,去了桌上。
紧接着,开始了爆炒腰花、凉拌牛蹄筋、菠菜炒鸡蛋皮、肉炒姜丝四道菜。我在一旁看着,腰花打十字,沸水焯熟,控水,辣椒爆炒;肉切丝,姜切丝,热锅里翻炒,盐之外,加一点儿白糖,说是提味,遮辣。临出锅,拨进去半盘碧青的芫荽梗。盛出来,尖尖一碗,绿的绿,黄的黄,青鲜鲜的。剩下的,良军哥让我张大嘴,给了我一筷子。瞬间,口腔里倏然升满味道的彩虹——肉的香,姜的辣,糖的甜,芫荽的鲜,还有隐约的其他滋味,在舌尖,在齿间,彼此独立,又相互缠绕,久久不散。
一道菜,端盘子的少年跑一次。
堂屋里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。不知酒喝到什么程度了,只听国安叔说,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,何以解忧,唯有……呃,呃,呃,泰山特曲!太平叔说,嗨,国安!别的不说,要说背诗,你可能不如我。我上初中那会,数学考个位数,就语文好,尤其古文,为什么?老师严,背不下来挨揍,真揍!一竿子禸在腿肚子上,和给爆仗炸了样,疼得打软腿。晚上快放学了,他椅子堵门口,往那儿一坐,腿一抻,好了,谁背下来谁走。那个时候十五六岁,正长个儿,肚子里有台搅拌机,吃么都是个饿,为了赶紧回家吃饭,木法,背!国安我给你说,到现在,我做梦做得最多的就是背古文,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……不夸张地说,我能把初中古文连起来背个遍,不带打艮的。我现在就恨数学老师没好好管我,多揍我几回,说不定我也能考上中专,现在也人五人六,也是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了。所以,当老师还得严!靠自觉,小孩子懂个屁!等懂了就晚了个毬了!吉国叔听不下去了,榆木疙瘩刻玉玺,你就不是学习那块料,关老师什么事!国泰叔说,我上学那会儿光看女同学了,么也没记住,就知道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,嘿嘿。吉银叔什出手制止,好咧好咧,上学的时候都早干么唻,这霎用起来功来咧,守着人家新女婿一个个可别关公门前耍大刀玉娘峰上立暖瓶了,人家可是大学生,来来,干的湿的都别背了,喝酒!
吴忠哥和良臣哥,由于辈分小,不怎么说话,只是笑着看着大家,偶尔插上一言半句的,菜来了接接菜,茶没了续上茶。有时叔叔们也会适时地教导吴忠哥,吴忠!学着点儿,你当新女婿的时候,别忒实在了,该喝就喝!确实,如果不是正月十六那天的订婚出变故,说不定明年他也是新女婿了。家里喜气洋洋地在做菜——不用说,也是良军哥和吴刚哥——他自行车载着小名“臭妮”的姑娘去六里地之外的供销社买东西,提前说好了买两身新衣服,臭妮临时非再要一件毛衣,不买拧着身子不走。吴忠哥依了臭妮,好好把她载回家,但隆重的订婚宴变成了退婚宴,吃完就一拍两散了。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,不是毛衣的事,吴忠哥一开始就没相中,是被家里逼着订婚的。
没有片刻停顿,第四个大件开始了。这次的寓意直指新婚夫妇:鸳鸯戏水。这边,两只鸡蛋啪啪磕开,蛋清溜进盆,蛋黄另盛。蛋清分三次加白糖打成雪,用调羹和刀子抹成鸳鸯样,红、绿菜椒各剪出冠子、翅膀、尾巴并插上,眼睛的位置两粒花椒左右一按,上箅子大火蒸;那边,二十几只小鹌鹑蛋煮熟去皮,白白净净地卧在海碗内,先前的鸡汤热至沸腾,倒进海碗。很快,蒸锅已好,开盖,筷子夹着两只雪白的鸳鸯置于海碗中。照例,芫荽末收尾。少年端着托盘,汤轻晃,两只鸳鸯游了起来。
这次跟的四个小碗是红烧鱼丸、芥末鸡丝、辣椒炒牛肚、拔丝地瓜。
至此,已经上了三十六道菜。
良军哥说,咱这四大件的酒席分两场:头遍席和二遍席。这是头遍席。
两位哥哥各自点了一支烟,饭屋里有了片刻的休息。
我突然想起父亲,不能入席的他,去了哪里?问母亲,说,还能去哪里,麦地里看看。
节选,全文刊载于《广州文艺》2025年第5期
黛安,山东泰安人。作品见于《十月》《天涯》《山花》《芙蓉》等刊物。出版《稻草人与蝴蝶》等散文集。曾荣获第四届三毛散文奖、山东省第五届泰山文艺奖等奖项。目前就职于泰山学院。
来源 | 广州文艺
编辑 | 鳞鳞
核校 | 小徐、小吴
审定 | 穗涓
南国文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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