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风故事:长嘉(完结)

发布时间:2025-06-08 18:09  浏览量:10

作者:藤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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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与堂姐同为高门贵女,生来便要为家族付出一切。

她放弃了心上人,我扔掉了红缨枪,同日嫁与两皇子,卷进政治漩涡。

后来却被南下的胡人灭了国。

大火烧了三天三夜。

玉玺碎裂的同时,我与堂姐一起回到六年前。

她选择和心上人私奔,出海经商。

我砸掉夫子像,跪在雪中,求父亲允我上战场。

1

我原本能逃出宫的。

和堂姐一起。

只是撞见了妙儿的死。

火把将御花园的水气蒸干,太后亲手养的鱼儿已熟透了;刀峰反射出人的眼,一双双无措的,凝满恐惧。

内廷监穿起绳子跪成一排,他们前面,错落摆满了护卫的头。

血还是热的。冒着气。

胡兵对俘虏的女人,向来残忍。扯着衣服,不听话就甩耳光,她们是战利品,默认里,所有权已完成更换。

哭声滔天。

宫女妙儿,就是在这个时候望过来的。

六朝秦淮的金陵天上人间,每一阵杨柳风与杏花雨中都带着富贵婀娜,蚀软了每一个人的骨头,困死其中。

她卖了我们。然后惨死。

谷道破裂而亡,血流了一路。

为首的胡将,铜钱飞辫,络腮横肉,杀气重的能显出形。

刀把挑开我的衣领,裸露的肩头被划出红痕。

「真美,我的。」他说。

堂姐挡在我面前,色厉内荏,「放肆。我们是南楚的皇子妃,岂容尔等蛮夷践踏。」

数年养尊,雪肤花容,金玉吃光野性。

即便是恼怒,扬起下巴,也带有一种良好教养的姿态,让对面的胡人纷纷亮起眼。

华服被撕裂。

粗糙的手掌一寸寸往下,我身体发抖。

却不敢死。

大火烧起那晚,太后将玉玺递给堂姐,嘱托她一定要藏好,汉人的军队只认这个。然后,绝然地碰向墙壁,殉了国。

不甘心。

明明只差那么一点,就逃出宫去。

「我服侍您。」我主动环上胡将的肩,「事后,带我,和我姐姐走。」

「不要求他,长嘉。我们肩上负有南楚最后的骨气。」

堂姐的脸白过腊月的雪,浑身颤抖犹如雨后的蝶,沾湿了翅膀,再飞不起来。

双颊被打肿。

血丝洇出唇畔。

强行封住破碎的哭泣,四五双手将她摸遍。

包袱也被掀翻,玉玺滚出来。

哗啦——哗啦——

天要亡楚。

而我被胡将牢牢压在地上,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声,眼前是炽热的欲望。

他回头的那个瞬间。

我咬上了他的咽喉。

嘴边全是血,腥甜的,粘腻的。我疯了一般起身,和时间赛跑,和命运赛跑。膝盖要裂开两半,眼前冒出了无数颗星星。

胡将持刀,从身后插进我心脏时。

我弯腰,终于捡起了玉玺。

——南楚最后的希望,汉人世代的传承。

碎吧。

别背了主。

刀尖搅碎我的脏器,我流下一滴带着血的泪。

没有看见。玉碎的那个瞬间,世界被一道闪亮的白光笼罩,一股怪力,将我和濒死的堂姐吸了进去。

2

我猛然睁开眼。

府中大办的生辰宴。

这年,我十一,堂姐十三。

若干年前,京中两兄弟迎娶两姐妹,先后中榜入了朝,买的宅院也相邻。天然造就了我与堂姐徐锦画自幼的交情。

生辰挨着,两家女儿的宴会自然合办。

我还记得。

上一世,就是这个时候,天家送来了两份贺礼——凤尾钗,金丝簪。

钗是大皇子,簪是三皇子。

我与堂姐同时被定下。

娘和姨姨聚在一起笑,「要不说锦画和长嘉有缘呢。做姐妹不说,将来还要做妯娌。」

爹和大伯看得更远,「一嫡一长。将来无论哪个赢了,徐家都能长青不倒。」

可惜。

命运开了个巨大的玩笑。

徐氏两门,一百六十余口,抗敌身亡,无一幸免。

其中我父徐文轩,刀斧胁身,誓死不跪,被活活打死。大伯徐文耀,绝食三日,血写遗书,面南而亡。

嫁人并不是件乐事。

前世,圣旨宣下后,皇恩浩荡,将我与堂姐一路扫落至地狱十八层。

堂姐告诉我,那时她与丞相的庶子走得极近。

雨后的青石巷里奔跑,他为她摘下桃花最初的骨朵儿;深夜燃起一千盏孔明灯,她大病一场,他便在佛堂跪了三天三夜。

暧昧在朦胧里发芽。

又被现实掐断。

堂姐被禁了足,高高垒起的绣房外,守着八个嬷嬷。

她要安心,去绣她的嫁衣,等着出阁,肩上扛起徐家的门楣。

大抵女子不幸的命运总是相似的。

我幼时不好女工,唯爱舞刀弄枪。

三十六路兵法看一遍就会背,红缨枪在我手中赫赫生风,最烈的马都被驯服,长我三岁的哥哥被我扫落在地。

可皇子妃的身份砸下来。

父亲再不许我入武堂。

他摸我的头,语重心长,「长嘉,你是个女孩子,要嫁人的。从前纵着你,可夫家不会喜你胡闹。得把女诫背熟啊。听话,乖孩子。你是未来的皇子妃,就算不会用剑,也有无数人会保护你。」

可是父亲,我不想再听话了。

我不要做乖孩子,娇滴滴被人保护的雀鸟;我要做天上的雄鹰,扬起利刃,毫不留情地砍下敌人的头颅。

我也想保护他们。

那些为我而死的,英勇或懦弱的,我的子民。

3

和上辈子一模一样。

司礼太监周公公唱完礼单后,满堂无声。

太后娘娘的两样陪嫁整齐陈在红木上,阳光照进来,泛出无与伦比的美。

我只顾盯着公公看。

这个最不像男人的男人,前世第一个冲向胡军,打退了朝中文臣的溃散之心。

他的头颅被砍下,身子还站着。后来被钉在紫禁城的墙门口,做成稻草人。

堂姐突然扯了下我的袖子,我立刻就懂了。

在父亲说话前,吸气,提腿,率先跪倒在地上。

涂指甲的凤花被我暗暗含在嘴角,一动就流出大片鲜红色的液体:「小女不才,蒙娘娘厚爱。只是自幼体弱,见风就流泪,打雷还吐血,一年躺在床上十个月。便是接了迎亲礼,也怕过不了多久便没命了!我真没用,这么大的福气接不住……」

父亲狐疑的目光扫过来。

我一个激灵,嘴里衔着的花核便当着众人面,滚落在地上。还扑哧扑哧转了两个圈。

「这……」

还好反应快。

我连滚带爬,一手捂住花茎,痛心欲裂,「这不是我的肾结石吗……竟能被咳出来……爹,娘,我怕……」

周公公把视线挪向堂姐。

她演的比我真。

眼白一翻,五官歪斜,口角流涎,「皇子妃,嘿嘿嘿,我也能当皇子妃了……」

顿了顿,又拍拍脸,正过来,「小毛病,周公公,您别怕,千万别跟太后说,我一激动就控制不住自己……药,兰香,快给我药,别坏小姐好事……」

眉眼抽抽,嘴角扯向右边。

她仰头,忍住眼泪,「是,我有病,不正常,可我也是个嫡女,懂持家,读女诫……我一定能当好皇子妃。」

说罢蠕动着往前爬,手脚并用要去抓周公公的脚。

宴席散时。

我看见公公脸色发白,透着满满的迷茫。

府中大人都去送客。

两个丫鬟瑟瑟发抖,缩在一起,「小姐,你们……是不是中邪了……一个传染两个……」

中邪吗?

暴风雨来临前,我与堂姐并肩而立。

前世我们被教导的循规蹈矩,一举一动,吃饭说话,再跳脱的举动也出不了圈外。先是心脏失了力量,四肢便萎缩起来。

小丫鬟躲得很远。

堂姐摸上我的眼,有什么圆圆的东西流下来,碎在了手掌心。

一滴泪。

她小声问:「长嘉,你也回来了,对吗?别怕。姐姐在你身边。命运给多了一次机会,我不会再让上一世的事发生。不会让徐家出事,南楚好好的,你也好好的。」

4

「胡闹!」

我趴跪在祠堂外。

背上的外衣已渗出血,滴滴答答,落在地上。

父亲尚嫌打的轻,自己夺过鞭子,狠命加了十几下。

徐家的家教向来严谨,他怒极:「放肆,陛下旨意,太后钦点,你和你堂姐竟如此妄为,一个装病,一个卖傻,自己给拒了。你父母亲族死绝了不成?婚姻大事便由得你性子乱来?素日皆是我把你酿坏了,可见学堂女训是一个字不读,夫子教诲是过耳就忘。」

又是几鞭。

微小的倒刺勾出血肉,背上青青紫紫,浑无半点好皮。

娘的眶里滚出泪珠,呜呜直哭。

我突然很想说话。

说那些,压在心底很久的话。

「女训女诫,烈女传啊。这些不是读的少了,而是读的太多。所以便很奇怪。最初女书里,也总有些贤女才人,班昭文姬,木兰苏惠,多姿多彩另一种人生。只是前朝才变了风向,女以贞烈为尊,什么男人看了身体就吊死,某公公重病,儿媳便要砸破脑袋,以脑浆和药治病,朝廷听了,不以为愚,反表彰孝贞……」

「你还敢偷看禁书?」父亲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,气得发颤,「你这个孽障……」

「不敢不敢。」

眼看家法要升级,我很识时务地滚下去,护住脖子,扭动着朝父亲那边爬:「爹,你知道我,看书都打盹,怎么可能去看禁书。而且自成祖南渡后,前朝的书都被炒到万金,我哪有钱买。」

鞭子挥在空中。

我爬的更快,双脚并用,动作幅度太大,压扁了腰间藏起来的一大袋凤花。

陡然出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。

我拽上我爹裤角时,凤花的汁液喷溅而出,狂飙起一大串鲜红色的液体,将他喷了个全身。

娘一瞪眼,昏死过去。

我浑然不知,诚实交心:「爹,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我从梦里看的。我还梦见,我嫁给了三皇子,你位列丞相,徐家烈火烹油,皇恩浩荡。可就在十年后,皇子之争最严烈时,趁着内乱,北胡南下,灭了楚国……您从前教我,家国面前,人尽义无反顾。我与堂姐若嫁皇室,确能助徐家更进一层。可那些在国难面前,真的还重要吗?」

我又扽父亲的裤袍。

抬头往上看,视线尽头的爹,面色半黑半红,青筋在额头跳的欢快。

「徐长嘉,你的梦有没有告诉你,今天这顿揍,你还得加个餐。」

加什么餐?

笋条炒肉。

我被抽的上窜下跳,扭着四肢到处乱爬,犹如鱼在干涸的池塘中蹦来蹦去,杀鸡般的哀嚎持续到半夜。

爹把我丢在祠堂的凳子上自生自灭。

他走得很急。

为了取信,我绞尽脑汁说出近来的几件大事,他该去查证了。

娘醒来后摸着我的脊背哭,眼睛肿了许多,褪三四次才将外袍脱下,已刮掉一小层血肉,又含起一汪泪,颤着手为我上药:「早该打了,不长记性的皮猴子——只是也不该下这样狠手,你到底是个女儿家。」

药冰冰凉凉涂上来,清醒了我的神智。

这个角度能看见她藏进黑发里的白丝,忽然又想起前世那场宫宴。

我嫁人后,皇妃束缚多,我和娘越来越少的见面。

总在很隆重的场合。位次之间的距离那样短,却又隔着最遥远的天堑,等闲不能越过。

持扇挡着脸。

她小声同我讲:「府中的兰花开了,你从前挖来的那片。娘替你养活了,回来看看吧。」

「我会去的。」

「什么时候?」她胆怯地追问,「娘知道你不容易,只是花期不长,怕又错过。就得等明年了。」

宫仪嬷嬷来了,插进我和娘的缝隙里,请我落座。

那天宴散已近日暮。

娘走了,一直回头,我再也没见过她。

胡戎打进来时,爹守城门。娘携家小同行,后来城破了,她的丈夫儿子相继惨死,向来温婉柔软的女人,头一次发了狠。

我不清楚那个夜晚她怎么熬过来,只是次日天明,她将六岁的幼妹绑起来,一把大火,阖家殉了国。

逃出来的仆人告诉我,她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:「我那个已嫁入皇家的女儿哦,还没见她一面呢……怎么总见不到……」

我缩在娘亲怀里泣不成声。

她以为我痛极了,拍着我的肩哼歌哄我:「吃了小药糖,宝宝睡好觉;星星闹,太阳升,宝宝痛痛消……」

我抹不干眼泪,边擦边说:「娘,院外的兰花开了,我们去看看吧。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,摘下来做花冠……」

这一次,我们要好好活。

5

我去边疆那天,堂姐没来送我。

大伯是南楚最耿傲的文臣,任礼部尚书一十三年,生平最恶怪力乱神。

即便父亲证实我所言未虚。

依旧不够分量摧毁他建在骨子里的僵化。

族中召开宗会时。

我偷溜进绣房,去看堂姐。

她被打折了腿,颧骨上的肉陷下去,眼珠子凸出来,很亮,很亮。

「长嘉,不哭。我爹那个老顽固梆子,脑子里就一种道德判断——女人就该善良温顺隐于幕后,一旦滋生出野心和欲望,想过自己的生活,就要遭受惩罚。会亡国吗?胡人要打进来?那是男人的事情,他们会想办法解决。呸,若是重来一遭,就给我个这样说法,我死也不甘心。」

她嘴角带笑,眼里有光。

说到热情处,手舞足蹈,连腿上的伤也忘记了:「总有一天,我要南楚开遍我的铺子。所赚的每一分钱,都能构筑这个国家的城墙。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,吃的饱饭,壮实无比。连偏远山区的贫民都能一拳干翻八个胡人。」

我忽然想起。

前世她嫁与大皇子,仅仅半年,庄子商铺的收益就翻了四倍。

只是皇子严苛,批她满身铜臭,自贬身份。

那个夜晚,她站在长廊。

檐铃叮叮当当,窗外的雨是她流下的泪珠,风将她吹得左右飘摇。

可她最后,一句话都没说。起身回到屋内,将账本放在高阁。

堂姐掐了把我的脸:「长嘉,从前我总为你做女红训诫的榜样,如今便为你开个斩断囚笼的头,也好让你知道,千难万险你并不独行,我与你相伴。」

当晚,她打昏嬷嬷。

娇滴滴的弱小姐,翻墙钻狗洞,冒大不韪地和丞相庶子逃奔出海。桌上放着她绞断的一绺长发,并留言『不破不归』。

她是一朵败了又开的花,重新长出荆棘,从此每一阵吹在身上的风雨都要自己抵御。

大伯来找过我。

这个半生严厉的男人有些蹒跚。

他对我说:「告诉你姐姐,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,徐府都欢迎她。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事,闯下何等大祸,她都是我的女儿。」

不到月余。

金陵已传遍,贵门徐家的两个女儿,一个病秧子,一个疯婆子。

再没媒婆敢踏上门。

这天下起了小雪,微寒。

我伤势刚好,便跪在院中。

爹忙前忙后,一月睡不够三天,最终在满眼星星里拍了板:「这头疼的恼疙瘩玩意儿……罢罢罢,我徐家自诩南楚脊梁,教出来的儿女都是硬骨头。拦你也拦不住,以防跟你堂姐学着偷跑,找不到人影平白担心。不如就看在眼皮下,送去军营吧。」

明面上,府中在张罗送两位小姐去庄上养病的行头。

实际我已清简行囊,连夜出城。

寂然的星子三三两两,日出的光辉铺在地平线外,渐渐染红半边天幕。

身后的徐府和徐府里的爹娘,已在路的另一头化成黑点,渐行渐远。

过关隘时。

仆人交接手令,我四处乱望。

一不留神,正和墙楼上的人眼对眼。

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,藤甲窄袖,面容隐有些模糊,眼珠却亮的发光。

一个瞬间的遥遥相望,却像定格了永恒,目光穿越两辈子的重逢浩荡,隔着理还乱,剪不断的孽债情缘。

我前世的夫君——谢谦。

他也偶然入过我的梦,循环往复着那相敬如宾的三年时光,描眉做画,醉酒和乐,一遍又一遍地听他说:

「长嘉,过来。」

可惜,今生注定是要错过了。

6

漠北的风是永不停歇的利刃。

剐上皮肉,不一会儿血水就从大腿根上渗出,干成一道道黑赭色的血疤,握住缰绳的手失去知觉,又红又肿。

我伏在马背上,小声告诉自己:徐长嘉,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。

熬过去,你再也不要看见别人死在你面前了。

雪越来越大,行程的第六个晚上,我们来到边城牢兰。破败的红旗飘舞,呵出的热气结成冰雾。

南楚重文轻武,军纪散漫。

四道鸣镝声响,方有人陆陆续续、打着呵欠前来参拜:「这个点——让不让人睡了?」

一支利箭擦过耳畔射在他的脚下,弓弦拉得如满月。

我似笑非笑:「一声鸣镝集合,三声鸣镝列队。如今四响,连刀都握不稳,这就是我南楚的军队?」

皇宫的火又烧在我面前,纸醉金迷的繁荣,轻易葬在野蛮的刀尖上。从未响起的凯歌,映上我的脸,冷静与疯狂,逝去与悲悯。

随从的小厮恍然想:小姐,像变了一个人。

「我是新来的参军,你们便是我的兵了。今天便罢,明日起寅时操练,戌时回营。违者杖三十,再犯加倍。」

眼前的军队原始又破烂,身上挂着临时凑就的刀具。

有的木把沤烂,有的铜已生锈。

我扫过去,一笑道:「或许你们从前很难。但我来了,状况就会改变。活人该去打仗,军人该守好土地。三年内,我要荡清南境诏人,收复山越。五年内,誓将军队推进胡人王庭,还我旧时古都。途中,我若死了,就和你们葬在一起。」

一夜之间,我让整个军营热血沸腾。可很快凉下来,在超额的训练下,转化为怨声载道。

个个恨不能回到昨晚,给高声唱好的自己两个大巴掌。

小厮胆战心惊地跟在我身后。

看我去冬河上砸冰取水,扁担吱呀吱呀,嵌进我的肩头,血流出来。

他要帮我。

被拒。

我笑笑:「不妨事,总要经这么一遭。磨出茧子就好了。」

营帐半个月积累的不满在遇匪时达到巅峰,险些哗变。

其时牢兰爆发民乱,绿林悍匪,成群洗劫,迫近城关。

四个副将主杀。

被我拦住,耐心分析:「匪徒中的大部主力,几乎都是吃不饱饭的流民饥民。开仓放粮,比大军围剿,更有效更快捷。」

一时人心惶惶。

有副将咬耳朵:「这家伙……是个疯子妖孽。要拿我们的口粮填功劳,他会害死我们的。」

「我还没那么疯。」

我认真解释,「牢兰的新政一个月内必到。先把冒头闹事的盗匪杀了,再行招安。前后衔接,牢兰必治。」

「你不过是个黄毛小儿,凭什么让我们跟着你赌?万一你输了呢……」

我打断:「我不可能输。」

来之前。

父亲便为我扫了全部的尾,改革当地吏治是最重要的一项。没有后勤保障的军队是沙子堆出来的,抗不起任何风雨。

家人信我,我不可能输。

是日不欢而散。

军中以下犯上乃大忌。

最后一丝未烧光的理智,使他们请来牢兰的主将,王伯文将军。奢望着他拿官威压我一压。

谁也没料到,在武场的交锋校问后,这位白发萧萧的老将军,竟把帅印交我保管。

几十个回合。

我的剑指向他的咽喉。

他醉酒的面容里有错愕,有惊诧。

更多的却滚过战场酷烈的风,多年埋没不被重用的蹉跎,死灰复燃的战意,和十年饮冰,尚未凉尽的血。

我对他一礼,道:「将军,下官无礼。今日巧胜,还望将军海涵。」

他问:「你的兵法,你的剑术,是谁教的?」

我摇头,「此道存乎于一心,何须听学他人言。」

他突然拍上我的肩,笑得喘不过来气。

又呜呜直哭,声音悲切,摇头说,我老了,我怎么什么都没干就老了。还于旧都的言论是你这娃娃说的吧,真有志气。

我茫然地接过帅印。

依稀记得,前世胡人南下,破的第一关便是牢兰。

朝廷的奏折里带过一笔,守将王伯文,妄以血肉补城墙,力竭而亡。

7

一晃两年多。

我已在军中打下声望。

最艰险的一次,是伏击南诏的王卫。我率八百骑兵冲破数万敌军,血流盈袖而不止,最后生擒诏王。

从此我成为牢兰最好的参军。

士兵们都服我,他们开始教我在苦难里找乐子。

原来天气热过头城墙上会冒烟,饼子贴上去顷刻就能熟;晒过一层皮后,往河里三丈下一浸,转天就能好;这里的野兽命都很硬,屁股上插箭还能狂奔三百余里。

原来除了金陵的富贵婀娜,南楚还有严刀风霜可以喂人。二文钱的烧刀子,并不逊三十六道工序的秋露白。

我与堂姐是半年前复的信。

她和心上人相扶相持,沿海南行。品过雷雨交加船甲摇晃五脏的颠簸,见过海匪猖獗,拿人头串葫芦的残忍。

第一家商行在血与泪中建立,从此渔铃铛铛,她有更远的路要走。

信上,她说:

「阿姐很快乐,希望长嘉也是。半年余银已寄,令附海外治伤良药。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。下次再见,长嘉就是大姑娘了。」

末尾,还画了朵花。

我又想起她纤细的手,挡在我面前,身体在颤抖,长长的睫毛如雨中的蝶。

堂姐寄来的钱都被我换了军备。

箭羽利得在光下生辉,我想她时,便带着几组亲卫进山扫击越人。

「参军,你那个相好又给你来信了?那么多金条,金陵有钱人真他娘的多。有时间也教教我们。软饭,真香。」

我嚼着芦苇根解馋。

眼也不眨,松开弓弦。

破空之声在风中消弭,一击正中首领额心,山下乱成一团,我没好气地踹了亲卫一脚。

「那么多废话,还不跟我冲下去杀。今天跑掉一个,你小子三天没饭吃。」

日积月累叠了一摞军功。

终于震动朝廷,发下追封。

这些都在意料之内,唯一的变故,送信的使者,不是周公公那几个干儿子。

谢谦。

晌午融金般的光从窗外涌进来。潺潺光影,浸染出一张精致柔和的面庞。

握圣旨的手。

骨节分明,白皙修长。

腕骨一颗红痣最是点睛,曾捉着我在帐内数流苏。

我又想起那些忘不掉的画面。

血从腕间哒哒流下,黑发白肤,他跪得挺直。

他说:「孩儿誓死不降。」

他说:「长嘉,你去找祖母。她手里握有南楚最后的希望,走,离开这儿。」

最后他抱我:「国家的苦难在皇室身上要加倍。原谅我。不能陪你走最后一段路了,长嘉,活下去。」

……

「臣,领旨谢恩。」

刻意压粗的嗓音,平静无痕地跪谢。

却在他眼里激荡起涟漪,那个瞬间,他似心有所感,灼灼地望过来。

屏退左右。

他若有所思:「我……好像在哪里见过你。」

是梦中。

谢谦经常梦见一个女人。

长的很美,却有些笨。

有刺客来了第一反应不是叫,而是抄起砖头就往那边撂。赏花宴上,女眷们填词唱歌,她低着头打瞌睡,摔到脸上的讽刺也听不出来。继后要皇妃们抄佛经,她头大地直碰墙。

后来,他握住她的手,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行文。

她眼里有星星:「你能替我写完剩下的吗?」

「不能。」

「……小气鬼。」

他以为只是个梦,却渗进现实。

只是,性别不对。

他问我:「你是不是有个妹妹?」

「没有啊。」

态度突然端正起来,他人模人样地整理衣衫,「你可曾婚配?本王学过算命,你将来会有个女儿。她很像你。」

——什么乱七八糟的?

临走前。

他还在叨叨叮嘱,「往后记得给你女儿请个夫子,让她多练练字。小姑娘家家的,别那么虎,实在教不会也别打她,她怕疼……将来会有人替你教的。对了,早点成亲啊,去五方换防后,尽快把夫人接过来。」

不是,他有病吧?

8

这几年堂姐回过一次家。

南洋品相最佳的东珠被呈在手中,她熟稔地下跪,不敢入正堂。

巴掌扬在空中。

迟迟未落。

大伯最终拍上她的肩,问,「这些年,在外面,可受欺负了?」

泪不要钱地往下流。

她哭出声,像个孩子,「我不走了,我再也不走了。不离开你和娘了。」

胡人要赏的使者进入金陵,二皇子的叛军蠢蠢欲动。官家尽日沉迷丹药,最近又宠信佞道;还有军备盐铁是时候改良。

桩桩件件和前世对上,父亲与大伯的鬓角业已生霜,拿全部的心血熬成油,一点一点拔出腐朽的根。

大伯罕见地温和,「去吧去吧,爹不拦你了,你和你妹妹,没一个省心的。也该记得,往家里常捎些书信。」

年复一年,我和堂姐在南北两个天堑,仅靠鸿雁传信。

还有三个月。

距前世胡人南下的时间。

「拖,务必把这队使者给我拖死在金陵!两丫头都说过,变故就在使者回程后,胡人就有了我南楚的城防图。每天派人给我盯着,连只苍蝇飞出来都得报告。家里的女儿要做事,我们这些老家伙,不能拖了后腿。」

宗堂里的父亲鬓霜飞扬,徐家子弟齐刷刷应是。

千里之外,南境五方,距胡戎边线最近的地方。

我正在烤野兔,肉滋滋往外冒油。

副将忧心忡忡,「他们又有动作了,这已经是今天第四次集结!守备昨天也来过信,说那边正大量收购铁器马蹬。已发出两道急奏,金陵怎么还不回信?」

我弯起眉眼,声线很轻,说出的话让他眼神一亮。

「没关系……我已经想到,怎么踏平王帐,把这队胡人彻底打回北线放羊的方法了。」

「你快说呀!」副将急得转圈圈。

我悠然砸吧嘴:「等。」

等后勤补给,等一场暴雨。

六日后,一行商队来到五方城外,指名要见我。

秋风萧萧。

我低头,她抬眼。

堂姐。

她来给我送粮草了。

「长嘉,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。你可不能败啊,不然阿姐就得去要饭了。」

她冲我眨眼睛。

「这么久没见啊,快来抱抱姐姐,允许你今天把鼻涕眼泪糊我一身…」

我把眼泪憋回去,「我穿男装呢,回去抱。」

她手上被风割出很多口子。

小公子帮她擦药,被推开,「没眼见的小傻子,我妹妹在,有你什么事儿?出去等着吧,可别让人进来啊。」

小公子成熟了很多。

站在那像把利鞘,却莫名温和,应了声好后,将把短匕送给我:「见面礼。」

堂姐一笑,「他给你就收下。我们已经过了媒礼,这一战胜后就成婚。」

「过来。让我看看。受苦了吧?有没有偷偷流眼泪,梦里喊姐姐的名字?」

摸上我颈边伤疤时。

她已泣不成声:「从前白白嫩嫩的一只,像糯米团子……伤怎么这么深,痛不痛啊,长嘉。婶婶看见了,心都要疼死。非哭晕不可。」

9

金銮上的圣人还在为『和』或『战』犹疑。

五方城外已列好队。

纛旗迎风飘展,一车车的辎重闪有寒光。

受过箭伤的左臂酸麻难忍。

稍在军中待过的人便知,那是风雨来袭的前兆。

山河沦陷,国破家亡,父母亲族俱丧,哭泣声绕梁三日,飘在南楚的上空,看着脊梁骨一根根塌软,撞倒这半壁江山,何等萧索哀凉。

是场噩梦。

可今天之后,那也仅是场噩梦,罢了。

我带着两千亲兵北进王营,一箭射死了单于最宠爱的小儿子,力战后不敌败退。一路逃亡至滩谷对面。

弃了马和辎重,跋涉淌过浅溪,没进草丛,爬上坡头。

单于率了两万大军。

急先锋距我不过十里,几年来,小打小闹伤了他不少筋骨,这已是第四个、他死在我手上的儿子。

滩涂很浅,两面环山。

他仗着人多,并不怕我有伏兵,大有气吞万里,一举血耻之意。

仰天大笑:「无知小儿,又来送死!今天便成全了你。」

我摸了摸左臂,被他射中的伤越来越痒。

远处已有乌云翻滚。

压的天幕阴沉如墨。

把唇角轻轻往上勾,一只眼睛还在流血,滴落着骇人的猩红血迹,轻笑,「是啊,我来送死。不远千里来送单于去死,请您走好。」

然而单于并不冒进,有序指挥着王卫渡水。

阴冷道:「这小子的死期就在今日,我要抓他活的。挖了他心肝,剜掉一层皮,去祭我那惨死的儿子。」

敌我之距越来越近。

他眼里的阴鸷越来越深,扫过来,彷佛在打量一会从哪下刀。

我抽出火筒,烟花放开,「三军听令,就是现在,给我射!」

雷声隆隆,一场大雨瓢泼,白茫茫的雾气里,遂有万箭齐发。破空声层层叠叠,收割起阵阵的尖叫。

有人在喊:「有埋伏,先退!退五十步。就地搭箭,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多人,优势在我……」

来,不,及,了!

我弯起眉眼,高高扎起的马尾跳动。

果然,不出十秒,远远传来轰隆之声,像大地在震动。万马齐嘶鸣,喊叫声,哀嚎声,不绝于耳。

单于僵硬地转过头去,那宣泄而下的,像幽冥厉鬼的声音来源,是,泥石流。

箭阵不过乱的是心,早半月前,五方士兵便昼伏夜出地凿空了两面山崖,就等着一场暴雨,将乱石冲滚而下,堆成胡人的坟墓。

几乎是一个瞬间。

单于便知道中了计。

可他再逃不掉。

四方的王卫被乱石砸散,死的死,伤的伤,正后方还有不绝的羽箭袭来,喊声盖不过石音,再强悍的部队也敌不过自然之力。

我放声大笑,酣畅淋漓。

副将拉着我逃,咬牙切齿:「早知道你疯,没想到能那么疯。迟早有一天,把自己命玩没了。」

我问他难道不值得吗?

他亦仰天大笑,高呼,快哉快哉。

10

隆化七年。

我十八岁,军功终于累至要往上追封三代。

徐家那个病秧子女儿的身份彻底曝光。

盛大的封诰仪式,铁甲军队绵延三百里列阵,浩浩汤汤送我回到金陵。

安定下来的文人,总长着一口能咬死人的利齿。

「欺君!这是欺君之罪啊!」

「以女从戎,成何体统。贵女之身,混迹在男人堆里,我南楚百年从未有如此龌龊之事!这天下,还是夫子清明,教化得容的天下吗?其罪何止该诛!」

「宋御史此言差矣。此女虽有罪,却也有大功。我看不如就功过相抵,这诰命也甭封了,让她安稳待在金陵,再招个小门小户的庶郎,享把清福。」

「享把清福?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?我看李侍郎也别上朝了,娶两个小妾回家抱儿子去吧……」

朝上乱成一团。

徐氏门人、六部尚书,几百张嘴,各说各话。

本就孱弱的陛下也晕头转脑,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索性大手一挥,又溜去炼丹,闭门清修不管了。

事情的平息止于堂姐。

彼时我在府中养伤,一天八碗汤药,苦的舌头发麻,泡出一汪汪的泪珠。

她看着心疼。

又闻坊间之言,怒火攻心。

「我妹妹打那个牢什子仗,砸断一条腿,都快成小哭包了。他们还站在岸边观火,指指点点,既然这样,大家都下水来泡着吧!」

与胡戎一战后。

她已是金陵最大的皇商。

于是包揽所有饭庄戏行,每天八出地排练着朝中大臣的糗事:宋御史年轻时曾抛弃糟糠,于床事上无力;李侍郎娶了个河东狮,每天在家跪碎瓷盏;王尚书龙精虎猛,为一名妓和儿子争风吃醋……

男人之间的戏,原也这样精彩。

你瞧,他们所倡的贞洁德行,落到自己身上却嗤之以鼻呢。还找好借口『人不风流枉少年嘛!』『文人之间的事,都是风流。』

陛下这个月被六次请出来丹宫,烦不胜烦,终于硬气了一回,大手一挥,止住了互相攻讦的朝风。

宋御史欲言又止,「就让那徐家女郎做将军吗?三品?她可是个女的啊……」

谢谦似笑非笑,「要不你来?」

「古来从未有如此奇事……」

谢谦补刀,「古来也从未有无后的御史。坊间传的最热烈的一出戏,便是您了。将糟糠之子过继给叔伯,自己却落水伤了根,再没儿子咯。可惜,可惜……」

朝堂上浩荡的讨伐,就在各自护尾巴里草草闭幕。

坊间却掀起了一场持续十三年之久的大礼议。

争论核心围绕着『女子是否能读书当官,出门经商』,沸反盈天,最终推动了女学的落行。

而那些,都是后话了。

隆化十年,太后宾天,陛下退位。

做太上皇,他终于能安心修仙了。

承嗣皇位的是皇长子谢昭,我堂姐上一世的夫君。

不知何故,他对我那已嫁人的阿姐很有好感,许了她一串经商特权,还亲送了三十里。弄的小公子颇有紧张感,睡觉都要牢牢看着。

我继续去五方守我的城池。

父母带着幼妹来送我,她九岁了,眼珠子又黑又亮,把磕磕绊绊绣好的小荷包亲手给我系上——

「阿姐,一路平安。」她说。

我也是别人的姐姐了。

小豆包,你也要平安。

出行的马匹和一行轿夫擦肩而过。

听说,那是已六十岁的周公公退下来,新皇给他赐了宅子养老。

路过牢兰。

王将军拉着我喝酒,从房檐上栽倒掉下来。

老头牙都不全了,笑得贼兮兮的,说要去偷鸡给我烤着吃。还吹牛说再年轻二十岁,能喝趴一排我。

真好,这辈子,大家都有一个好结局。

五方距我越来越近。

尽头的黑点渐露人形,是张熟悉的面孔,火红的花朵随风摇曳,一时迷了我的眼。

寂静的我。

和寂静的他之间,膨胀和盛开着野花,膨胀和盛开着错位的时空。

他的五官里,眼睛最漂亮。

像含了水色,荡漾出潋滟的光。

谢谦伸手——

「等你很久了。」

「端王爷,您这是?」

他说:「我来找你。」

「……解个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