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从文:论中国创作小说

发布时间:2025-07-20 23:51  浏览量:1

关于怎么样去认识新的创作小说,这像是一件必须明白的事。因为中国在目下,创作已经是那么多了,在数量上,性质上,作成一种分类统计还没有人。一个读者,他的住处如是离上海或北平较远,愿意买一本书看,便感到一种困难。他不知道应当买什么书为好。不一定是那些住在乡僻地方的年青人,即或是上海、北平、武昌、南京、广州这些较大地方,大学生或中学生,愿意在中国新书上花一点钱,结果还是不知道如何去选择他所欢喜的书。远近一些人,能够把钱掏出给书店,所要的书全是碰运气而得到的书。听谁说这书好,于是花钱买来;看到报纸上广告很大,于是花钱买来;从什么刊物上,见有受称赞的书,于是花钱买来。买书的目的,原为对中国新的创作怀了十分可感的好意,尤其是僻处内地的年青人,钱是那么难得,书价却又这么贵。但是,结果每一个读者,全是在气运中造成他对文学的感情好坏,在市侩广告中,以及一些类似广告的批评中,造成他对文学的兴味与观念。经营出版事业的,全是在赚钱上巧于打算的人。一本书影响大小估价好坏,商人看来全在销行的意义上。这销行的道理,又全在一点有形的广告,与无形的广告上。结果完全在一种近于欺骗的情形下,使一些人成名。这欺骗,在“市侩发财”、“作家成名”以外,同时也就使新的文学陷到绝路上去,许多人在成绩上感到悲观了。许多人在受骗以后,对创作,便用卑视代替了尊严。并且还有这样的一种事实,便是从十三年后,中国新文学的势力,由北平转到上海以后,一个不可免避的变迁,是在出版业中,为新出版物起了一种商业的竞卖。一切趣味的俯就,使中国新的文学,与为时稍前低级趣味的海派文学[2],有了许多混淆的机会。因此,影响创作方向与创作态度非常之大。从这混淆的结果上看来,创作的精神,是完全堕落了的。

因这个不良的影响,不止是五年来的过去,使创作在国内年青的人感情方面受了损失,还有以后的趋势,也自然为这个影响所毒害,使新的创作者与创作的诵读者,皆转到恶化的兴味里去,实在是一种很不好的现象。如今我来说几个目下的中国作家与其作品,供给关心到新文学的人作一种参考。我不再告你们买某一本书或不买某一本书,因为在我自己的无数作品里,便从不指点一个年青人应买某一个集子去看。为年青人选书读,开书单,这件事或者可以说是一个“责任”,但不是“这一篇文章上的责任”。这里我将说到的,是什么作者,在他那个时代里,如何用他的作品与读者见面,他的作品有了什么影响,所代表的是一种什么倾向,在组织文学技术上,这作者的作品的得失,……我告你们是明白那些已经买来的书,如何用不同一的态度去认识,去理解,去赏鉴,却不劝你们去买某一个人的作品,或烧某一个人的书。买来的不必烧去,预备买的却可以小心一点,较从容的选择一下。我知道,还有年青朋友们,是走到书店去,看看那一本书封面还不坏,题目又很动人,因此非常慷慨的把钱送给书店中小伙计手上,拿书回去一看,才明白原来是一本不值得一看的旧书的。因此在机会中,我要顺便说到买书的方法,以及受骗以后的救济。

“创作”这个名词,受人尊敬与注意,由五四运动而来。创作小说受人贱视与忽视,则现在反而较十年前的人还多。五四运动左右,思想“解放”与“改造”运动,因工具问题,国语文学运动随之而起。国语文学的提倡者,胡适之、陈独秀等,使用这新工具的机会,除了在论文外,是只能写一点诗的。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》、《西游记》等书,被胡适之提出,给了一种新的价值,使年青人用一个新的趣味来认识这类书。同时译了一些短篇小说,写了许多有力的论文。另外是周作人、耿济之[3]等的翻译,以及其他翻译,在文学的新定义上,给了一些帮助。几个在前面走一点的人,努力的结果,是使年青人对这运动的意义,有了下面的认识:

使文字由“古典的华丽”转为“平凡的亲切”是必须的。

使“眩奇艰深”变为“真实易解”是必须的。

使语言同文字成为一种东西,不再相去日远是必须的。

使文字方向不在“模仿”而在“说明”,使文字在“效率”而不在“合于法则”是必须的。

同时“文学是人生”,这解释,摇动到当时一切对文学运动尽力的人的信仰,因此各人皆能勇敢的、孩气的,以天真的心,处置幼稚单纯的文字,写作“有所作为”的诗歌。对一切制度的惑疑,习惯的抗议,莫不出之以最英雄的姿态。所以“文学是一种力,为对习惯制度推翻建设,或纠正的意义而产生存在”。这个最时行的口号,在当时是已经存在而且极其一致的。虽然幼稚,但却明朗健康,便是第一期文学努力所完成的高点。在诗上,在其他方向上,他们的努力,用十年后的标准,说“中国第一期国语文学,是不值得一道,而当时的人生文学,不过一种绅士的人道主义观,这态度也十分软弱”,那么指摘是不行的。我们若不疏忽时代,在另外那个时代里,可以说他们所有的努力,是较之目前以翻译创作为穿衣吃饭的作家们,还值得尊敬与感谢的。那个时代文学为主张而制作,却没有“行市”。那个最初期的运动,并不概括在物质的欲望里面,而以一个热诚前进。这件事,到如今却不行了的。一万块钱或三千块钱,由一个商人手中,分给作家们,便可以定购一批恋爱的或革命的创作小说,且同时就支配一种文学空气,这是1928年以来的中国的事情。较前一些日子里,那是没有这个便宜可占,也同时没有这个计划可行的。

并且应当明白,当时的“提倡”者却不是“制作”者,他们为我们文学应当走去的路上,画了一些图,作了一些说明,自己并不“创作”。他们的诗是在试验上努力的。小说还没有试验的暇裕,所以第一期创作的成绩比诗还不如。

第一期的创作同诗歌一样,若不能说是“吓人的单纯”,便应当说那是“非常朴素”。在文字方面,与在一个篇章中表示的欲望,所取的手段方面,都朴素简略,缺少修饰,显得匆促与草率。每一个作品,都不缺少一种欲望,就是用近于言语的文字,写出平凡的境界的悲剧或惨剧。用一个印象复述的方法,选一些自己习惯的句子,写一个不甚坚实的观念——人力车夫的苦、军人的横蛮、社会的脏污、农村的萧条,所要说到的问题太大,而所能说到的却太小了。中国旧小说又不适于模仿,从一本名为《雪夜》的小说上,看看一个青年作者,在当时如何创作,如何想把最大的问题,用最幼稚的文字,最简单的组织来处置,《雪夜》可以告我们的,是第一期创作,在“主张”上的失败,缺少的是些什么东西。《雪夜》作者汪敬熙君,是目前国内治心理学最有成就的一个人,这作品,却是当时登载于《新潮》、《新青年》一类最有力量的刊物上面,与读者见面的。这本书,告给我们的,是那个时代一个年青人守着当时的文学信仰,忠实的诚恳的写成的一本书。这不是“好作品”,却是“当时的一本作品”。

在“人生文学”上,那试验有了小小阻碍,写作方向保持那种态度,似乎不能有多少意义。一面是创作的体裁与语言的方法,从日本小说得到了一种暗示,鲁迅的创作,却以稍稍不同的样子产生了。写《狂人日记》,分析病狂者的心的状态,以微带忧愁的中年人感情,刻画为历史一名词所毒害的、一切病的想象,在作品中,注入嘲讽气息,因为所写的故事超拔一切同时创作形式,文字又较之其他作品为完美,这作品,便成为当时动人的作品了。这作品意外的成功,使作者有兴味继续写下了《不周山》等篇,后来汇集为《呐喊》,单行印成一集。但从这一个创作集上,获得了无数读者的友谊。其中在《晨报副刊》登载的一个短篇,以一个诙谐的趣味写成的《阿Q正传》,还引起了长久不绝的论争,在表现的成就上,得到空前的注意。当时还要“人生的文学”,所以鲁迅那种作品,便以“人生文学”的悲悯同情意义,得到盛誉。因在解放的挣扎中,年青人苦闷纠纷成一团,情欲与生活的意识,为最初的睁眼而眩昏苦恼,鲁迅的作品,混和的有一点颓废,一点冷嘲,一点幻想的美,同时又能应用较完全的文字,处置所有作品到一个较好的篇章里去,因此鲁迅的《呐喊》,成为读者所欢喜的一本书了。时代促成这作者的高名,王统照、冰心、庐隐、叶绍钧,莫不从那情形中为人注意,又逐渐为世所遗忘,鲁迅作品的估价,是也只适宜于从当时一般作品中比较的。

还有一个情形,就是在当时“人生文学”能拘束作者的方向,却无从概括读者的兴味。作者许可有一个高尚尊严的企图,而读者却需要一个诙谐美丽的故事。一些作者都只注意自己“作品”,乃忘却了“读者”。鲁迅一来,写了《故乡》、《社戏》,给年青人展览一幅乡村的风景画在眼前。使各人皆从自己回想中去印证。又从《阿Q正传》上,显出一个大家熟习的中国人的姿式,用一种不庄重的谐趣,用一种稍稍离开艺术范围不节制的刻画,写成了这个作品。作者在这个工作上,恰恰给了一些读者所能接受的东西,一种精神的粮食,按照年青人胃口所喜悦而着手烹炒,鲁迅因此意外的成功了。其实鲁迅作品的成就,使作品与读者成立一种友谊,是“趣味”却不是“感动”。一个读过鲁迅的作品的人,所得的印象,原是不会超出“趣味”以上的。但当时能够用他的作品给读者以兴味的并无多人。能“说”发笑的故事,农村的故事,像鲁迅那样人或者很多,能“写”的却只有他一个。《阿Q正传》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,正如中国许多坏作品一样,给人的趣味也还是低级的谐谑,而缺少其他意味的。作者注意到那以小丑风度学小丑故事的笔法,不甚与创作相宜,在这作品上虽得到无量的称赞,第二个集子《彷徨》,却没有那种写作的方法了。在《呐喊》上的《故乡》与《彷徨》上的《示众》一类作品,说明作者创作所达到的纯粹,是带着一点儿忧郁,用作风景画那种态度。长处在以准确鲜明的色,画出都市与农村的动静。作者的年龄,使之成为沉静,作者的生活各种因缘,却又使之焦躁不宁,作品中憎与爱相互混和,所非常厌恶的世事,乃同时显出非常爱着的固执,因此作品中感伤的气分,并不比郁达夫为少。不过所不同的,郁达夫是一个以个人的失望而呼喊,鲁迅的悲哀,是看清楚了一切,在病的衰弱里,辱骂一切,嘲笑一切,却同时仍然为一切所困窘,陷到无从自拔的沉闷里去了的。

在第一期创作上,以最诚实的态度,有所写作,且十年来犹能维持那种沉默努力的精神,始终不变的,还是叶绍钧。写他所见到的一面,写他所感到的一面,永远以一个中等阶级的身份与气度,创作他的故事,在文学方面,则明白动人;在组织方面,则毫不夸张。虽处处不忘却自己,却仍然使自己缩小到一角上。一面是以平静的风格,写出所能写到的人物事情。叶绍钧的创作,在当时是较之一切人作品为完全的。《隔膜》代表作者最初的倾向,在作品中充满淡淡的哀戚。作者虽不缺少那种为人生而来的忧郁寂寞,因为早婚的原因,使欲望平静,乃能以作父亲态度,带着童心,写成了一部短篇童话。这童话名为《稻草人》。读《稻草人》,则可明白作者是在寂寞中怎样做梦,也可以说是当时一个健康的心,所有的健康的人生态度。求美,求完全,这美与完全,却在一种天真的想象里,建筑那希望,离去情欲,离去自私,是那么远,那么远!在1922年后创造社浪漫文学势力暴长,“郁达夫式的悲哀”成为一个时髦的感觉后,叶绍钧那种梦,便成一个嘲笑的意义而存在,被年青人所忘却了,然而从创作中取法,在平静美丽的文字中,从事练习,正确的观察一切,健全的体会一切,细腻的润色,美的抒想,使一个故事在组织篇章中,具各样不可少的完全条件,叶绍钧的作品,是比一切作品,还适宜于取法的。他的作品缺少一种眩目的惊人的光芒,却在每一篇作品上,赋予一种温暖的爱,以及一个完全无疵的故事,故给读者的影响,将不是趣味,也不是感动,是认识。认识一个创作应当在何种意义下成立,叶绍钧的作品,在过去,以至于现在,还是比一切其他作品为好。

在叶绍钧稍次一点时间里,冰心、王统照,两人的作品,在《小说月报》以及其他刊物上发现了。

烦恼这个名词,支配到一切作者的心。每一个作者,皆似乎“应当”,或者“必须”,在作品上解释这物与心的纠纷,因此“了解人生之谜”这句到现今已不时髦的语言,在当时,却为一切诗人所引用。自然的现象,人事的现象,因一切缘觉而起爱憎与美恶,所谓诗人,莫不在这不可究竟的意识上,用一种天真的态度,去强为注解,因此王统照、冰心这两人写诗,在当时便称为“哲理的诗”。在小小篇章中,说智慧聪明言语,冰心女士的小诗,因由于从太戈尔小诗[4]一方面得到一种暗示,所有的作品,曾经得到非常的成功。使诗人温柔与聪慧的心扩大,用着母性一般的温暖的爱,冰心女士在小诗外创作小说,便写成了她的《超人》这个小说集上各篇章,陆续发表于《小说月报》上时,作者所得的赞美,可以说是空前的。十年来在创作方面,给读者的喜悦,在各个作家的作品中,还是无一个人能超过冰心女士。以自己稚弱的心,在一切回忆上驰骋,写卑微人物,如何纯良具有优美的灵魂,描画梦中月光的美,以及姑娘儿女们生活中的从容,虽处处略带夸张,却因文字的美丽与亲切,冰心女士的作品,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,生着翅膀,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,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,冰心女士的名字,也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。冰心女士的作品,在时代的兴味歧途上,渐渐像已经为人忘却了,然而作者由作品所显出的人格典型,女性的优美灵魂,在其他女作家的作品中,除了《女人》作者凌叔华[5]外,是不容易发现了的。

冰心女士所写的爱,乃离去情欲的爱,一种母性的怜悯,一种儿童的纯洁,在作者作品中,是一个道德的基本,一个和平的欲求。当作者在《超人》集子里,描画到这个现象时,是怀着柔弱的忧愁的。但作者生活的谧静,使作者端庄,避开悲愤,成为十分温柔的调子了。

“解释人生”,用男子观念,在作品上,以男女关系为题材,写恋爱,在中国新的创作中,王统照是第一位。同样的在人生上看到纠纷,而照例这纠纷的悲剧,却是由于制度与习惯所形成,作者却在一种朦胧的观察里,作着否认一切那种诗人的梦。用繁丽的文字,写幻梦的心情,同时却结束在失望里,使文字美丽而人物黯淡,王统照的作品,是同他那诗一样,被人认为神秘的朦胧的。使语体文向富丽华美上努力,同时在文字中,不缺少新的倾向,这所谓“哲学的”象征的抒情,在王统照的《黄昏》、《一叶》两个作品上,那好处实为其他作家所不及。

在文学研究会一系作者中,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作者,是以落华生用作笔名的许地山。在“技术组织的完全”与“所写及的风光情调的特殊”两点上,落华生的《缀网劳蛛》,是值得注意的。使创作的基本人物,在实现的情境里存在,行为与生活,叙述真实动人,这由鲁迅或郁达夫作品所显示出的长处,不是落华生长处。落华生的创作,同“人生”实境远离,却与艺术中的“诗”非常接近。以幻想贯穿作品于异国风物的调子中,爱情与宗教,颜色与声音,皆以与当时作家所不同的风度,融会到作品里。一种平静的、从容的、明媚的、聪颖的,在笔致、散文方面,由于落华生作品所达到的高点,却是同时几个作者无从企望的高点。

与上列诸作者作品,取不同方向,从微温的、细腻的、惑疑的、淡淡寂寞的憧憬里离开,以夸大的、英雄的、粗率的、无忌无畏的气势,为中国文学拓一新地,是创造社几个作者的作品。郭沫若、郁达夫、张资平,使创作无道德要求,为坦白自白,这几个作者,在作品方向上,影响较后的中国作者写作的兴味实在极大。同时,解放了读者兴味,也是这几个人。但三人中郭沫若,创作方面是无多大成就的。在作品中必不可少的文字组织与作品组织,皆为所要写到的“生活愤懑”所毁坏,每一个创作,在一个生活片段上成立,郭沫若的小说是失败了的。为生活缺憾夸张的描画,却无从使自己影子离开,文字不乏热情,却缺少亲切的美。在作品对谈上,在人物事件展开与缩小的构成上,则缺少必需的节制与注意。从作者的作品上,找寻一个完美的篇章,不是杂记,不是感想,是一篇有组织的故事,实成为一个奢侈的企图。郭沫若的成就,是以他那英雄的气度写诗,在诗中,融化旧的辞藻与新的名词,虽泥沙杂下,在形式的成就上毫无可言,调子的强悍,才情的横溢,或者写美的抒情散文,却自有他的高点。但创作小说,三人中却为最坏的一个。

张资平,在他第一个小说集《冲积期化石》这本书上,在《上帝儿女们》及其他较短创作上,使读者发生了极大兴味。五四运动引起国内年青人心上的动摇,因这动摇所生出的苦闷,虽在诗那一方面,表现得比创作为多,然而由于作品提出那眩目处,加以综合的渲染,为人类行为——那年青人最关切的一点——而发生的问题,诗中却缺少作品能够满足年青人的。把恋爱问题,容纳到一个艺术组织里,落华生的作品,因为文章的完美,对读者而言,却近于失败了。冰心女士因环境与身份,有所隐避,缺少机会写到这一方面。鲁迅因年龄关系,对恋爱也羞于下笔了。叶绍钧,写小家庭夫妇生活,却无性欲的纠纷。王统照,实为第一期中国创作者中对男女事件最感兴味的一人,作品中的男女关系,由于作者文学意识所拘束,努力使作品成为自己所要求的形式,给人的亲切趣味却不如给人惊讶迷惑为多。张资平,以“学故事的高手”那种态度,从日本人作品中得到裁体与布局的方便,写年青人亟于想明白而且永远不发生厌倦的“恋爱故事”,用平常易解的文字,使故事从容发展,其中加入一点明白易懂的讥讽,琐碎的叙述,乃不至于因此觉得过长。错综的恋爱,官能的挑逗,凑巧的遇合,平常心灵生的平常悲剧,最要紧处还是那文字无个性,叙述的不厌繁冗,年青人,十二年左右的年青人,切身的要求,是那么简单明白,向艺术的要求,又那么不能苛刻,于是张资平的作品,给了年青人兴奋和满足,用作品揪着了年青人的感情,张资平的成就,也成为空前的成就了。俨然为读者而有所制作,故事的内容,文字的幽默,给予读者以非常喜悦,张资平的作品,得到的“大众”,比鲁迅作品为多。然而使作品同海派文学混淆,使中国新芽初生的文学,态度与倾向,皆由热诚的崇高的企望,转入低级的趣味的培养,影响到读者与作者,也便是这一个人。年青读者从张资平作品中,是容易得到一种官能抽象的满足,这本能的向下发泄的兴味,原是由于上海旧派文学所酝酿成就的兴味,张资平加以修正,却以稍稍不同的意义给年青人了。

然而从张资平作品中感到爱悦的人,却多是缺少在那事件上展其所长的脚色。这些年青男子,是“备员”却不是“现役”。恋爱这件事在他们方面,发生好奇的动摇,心情放荡,生活习惯却拘束到这实现的身体,无从活泼。这里便发生了矛盾,发生了争持。“情欲的自决”,“婚姻的自决”,这口号从五四喊起,喊了几年,年青人在这件事却空怀“大志”,不能每人皆可得到方便。张资平小说告给年青人的只是“故事”,故事是不能完全代替另外一个欲望的。于是,郁达夫,以衰弱的病态的情感,怀着卑小的可怜的神情,写成了他的《沉沦》。这一来,却写出了所有年青人为那故事而眩目的忧郁了。

生活的卑微,在这卑微生活里所发生的感触,欲望上进取,失败后的追悔,由一个年青独身男子用一种坦白的自暴方法,陈述于读者,郁达夫,这个名字从《创造周报》上出现,不久以后成为一切年青人最熟习的名字了。人人皆觉得郁达夫是个可怜的人,是个朋友,因为人人皆可从他作品中,发现自己的模样。郁达夫在他作品中,提出的是当前一个重要问题。“名誉、金钱、女人、取联盟样子,攻击我这零落孤独的人……”这一句话把年青人心说软了。在作者的作品上,年青人,在渺小的平凡生活里,用憔悴的眼看四方,再看看自己,有眼泪的都不能悭吝他的眼泪了。这是作者一人的悲哀么?不,这不是作者;却是读者。多数的读者,诚实的心是为这个而鼓动的。多数的读者,由郁达夫作品,认识了自己的脸色与环境。作者一支富有才情的笔,却使每一个作品,在组织上即或完全忽略,也仍然非常动人。一个女子可以嘲笑冰心,因为冰心缺少气概显示自己另一面生活,不如稍后一时淦女士[6]对于自白的勇敢。但一个男子,一个端重的对生存不儿戏的男子,他却不能嘲笑郁达夫。放肆的无所忌诞的为生活有所喊叫。到现在却成了一个可嘲笑的愚行,因为时代带走了一切陈腐,新的方向据说个人应当牺牲。然而展览苦闷由个人转为群众,十年来新的成就,是还无人能及郁达夫的。说明自己,分析自己,刻画自己,作品所提出的一点纠纷处,正是国内大多数青年心中所感到的纠纷处。郁达夫,因为新的生活使他沉默了,然而作品提出的问题,说到的苦闷,却依然存在于中国多数年青人生活里,一时不会失去的。

感伤的气分,使作者在自己作品上,写到放荡无节制的颓废里,作为苦闷的解决,关于这一点,暗示到读者,给年青人在生活方面,生活态度有大影响,这影响,便是“同情”于《沉沦》上人物的“悲哀”,也同时“同意”于《沉沦》上人物的“任性”。这便是作者从作品上发生的不良结果,虽为时较后,用“大众文学”、“农民文学”作呼号,却没有多少补救的。作者所长是那种自白的诚恳,虽不免夸张,却毫不矜持,又能处置文字,运用词藻,在作品上那种神经质的人格,混合美恶,糅杂爱憎,不完全处、缺憾处,乃反而正是给人十分尊敬处。郭沫若用英雄夸大样子,有时使人发笑,在郁达夫作品上,用小丑的卑微神气出现,却使人忧郁起来了。鲁迅使人忧郁,是客观的写到中国小都市的一切,郁达夫,只会写他本身,但那却是我们青年人自己。中国农村是崩溃了,毁灭了,为长期的混战,为土匪骚扰,为新的物质所侵入。可赞美的或可憎恶的,皆在渐渐失去原来的型范,鲁迅不能凝视新的一切了。但年青人心灵的悲剧,却依然存在,在沉默里存在,郁达夫,则以另外意义而沉默了的。

让我们忘却了上面提到的这几个人,因为另外还有值得记忆的作者。是的,上面的作者,有些人,是在我们还没有忘却他以前,他自己就早已忘却他的作品了。汪敬熙、王统照、落华生几个人,在创作上留下的意义,是正如前一期新诗作者俞平伯等一样的意义,作品成为“历史底”了的。鲁迅、郁达夫、冰心、郭沫若,这些自己并不忘却自己的人,我们慢慢的也疏忽了。张资平,在那巨量的产额下,在那常常近于“孪生”的作品里,给人仍然是那种原来趣味,但读者,用一个人嘲弄的答谢给作者,是一件平常而正当的行为。他的作品继续了新海派的作风,同上海几个登载图画摄影的通俗杂志可以相提并记。叶绍钧因为矜持,作风拘束到自己的习惯里,虽在寂寞中还能继续创作,但给人的感动,却无从超越先一时期所得的成功了。

这个时代是说到十二年十三年为止的。

十三年左右,在国内创作者中为人所熟习的名字,是下面几个人。许钦文、冯文炳、王鲁彦、黎锦明、胡也频。各人文字风格皆有所不同,然而贯以当时的趣味,却使每个作者皆自然而然写了许多创作,同鲁迅的讽刺作品取同一的路线。绅士阶级的滑稽,年青男女的浅浮,农村的愚暗,新旧时代接替的纠纷,凡属作家,凝眸着手,总不外乎上述各点。同时因文字方面所受影响,北方文学运动所提示的简明体裁,又统一了各个作者,故所谓个性,还仅能在文学风格上微有不同,“人生文学”一名词,虽无从概括作者,然而作品所显示的一面,是无从使一作者独有所成就的。其中因思想转变使其作品到一种新的环境里去,其作品能不为时代习气所限,只一胡也频。但这转换是十八年后的事,去当时写作已四年了。

从上述各作者作品作一系统检阅,便可明白放弃辞藻的文学主张,到十三年后,由于各个新作家的努力,限度已如何展开,然而同时又因这主张,如何拘束了各个作品。创造社的兴起,在另一意义上,也可说作了一种新的试验,在新的语体文中容纳了旧的辞藻,创造社诸人在文体一方面,是从试验而得到了意外好影响的。这试验一由于作者一支笔可以在较方便情形下处置文字,一由于读者易于领会。在当时,说及创造社的,莫不以“有感情”盛道创造社同人的成功,这成就,在文字一方面是较之在思想方面为大的。

用有感情的文字,写当时人所朦朣的所谓两性问题,由于作者的女性身份,使作品活泼于一切读者印象中,到后就有了淦女士。一面是作者所写到的一种事情,给了年青读者的兴奋,一面是作者处置文字的手段,较之庐隐还更华美,以“隔绝之后”命题,登载于《创造季刊》上时,淦女士所得到的盛誉,超越了冰心,惹人注意与讨论,较之郁达夫、鲁迅作品,似都更宽泛而长久。

用有诗气息的文字,虽这文字所酝酿的气息十分旧,然而说到的却是十分新,淦女士作品,在精神的雄强泼辣上,给了读者极大惊讶与欢喜。年青人在冰心方面,正因为除了母性的温柔,得不到什么东西,而不无小小失望,淦女士作品,却暴露了自己生活最眩目的一面。这是“一个传奇”,“一个异闻”。是的,毫无可疑的,这是当时的年青人所要的作品。“一个异闻”,淦女士作品,是在这意义下被社会认识而加以欢迎了。文字比冰心的华美,却缺少冰心的亲切,但她说到的是自己,她具有展览自己的勇敢,她告给人是自己在如何解决自己的故事,她同时是一个女人,为了对于“爱”这名词有所说明,在1923年前,女作家中还没有这种作品。在男子作品中,能肆无所忌的写到一切,也还没有。因此淦女士作品,以崭新的趣味,兴奋了一时代的年青人。《卷葹》这本书,容纳了作者初期几个作品,到后还写有《劫灰》及其他,笔名改为沅君。

淦女士的作品,是感动过许多人的,比冰心作品更给人感动,这全是事实。但时代稍过,作品同本人生活一分离,淦女士的作品,却以非常冷淡的情形存在,渐渐寂寞下去了。因作者的作品价值,若同本人生活分离,则在作者作品里,全个组织与文字技巧,便已毫无惊人的发现。把作者的作品当一个艺术作品来鉴赏,淦女士适宜于同庐隐一起,时至今日,她的读者应当是那些对于旧诗还有兴味的人来注意的。《超人》在时代各样趣味下,还是一本适宜于女学生阅读的创作,《卷葹》能给当时的年青人感动,却不能如《超人》长久给人感动,《卷葹》文字的美丽飘逸处,能欣赏而不足取法。

在第二时期上,女作家中,有一个使人不容易忘却的名字,有两本使人无从忘却的书,是叔华女士的《花之寺》同《女人》。把创作在一个艺术的作品上去努力写作,忽略了世俗对女子作品所要求的标准,忽略了社会的趣味,以明慧的笔,去在自己所见及一个世界里,发现一切,温柔的也是诚恳的写到那各样人物姿态,叔华的作品,在女作家中别走出了一条新路。“悲剧”这个名词,在中国十年来新创作各作品上,是那么成立了非常可笑的定义,庐隐的作品,淦女士的作品,陈学昭[7]的作品,全是在所谓“悲剧”的描绘下面使人倾心拜倒的表现自己的生活。或写一片人生,饿了饭暂时的失业,穿肮脏旧衣为人不理会,家庭不容许恋爱把她关锁在一个房子里,死了一个儿子,杀了几个头。写出这些事物的外表,用一些诱人的热情夸张句子,这便是悲剧。郭沫若是写这浮面生活的高手,也就因为写到那表面,恰恰与年青的鉴赏程度相称,艺术标准在一种俯就的情形下低落了。使习见的事,习见的人,无时无地不发生的纠纷,凝静的观察,平淡的写去,显示人物“心灵的悲剧”,或“心灵的战争”,在中国女作家中,叔华却写了另外一种创作。作品中没有眼泪,也没有血,也没有失业或饥饿,这些表面的人生,作者因生活不同,与之离远了。作者在自己所生活的一个平静世界里,看到的悲剧,是人生的琐碎的纠葛,是平凡现象中的动静,这悲剧不喊叫,不吟呻,却只是“沉默”。在《花之寺》一集里,除《酒后》一篇带着轻快的温柔调子外,人物多是在反省里沉默的。作者的描画,疏忽到通俗的所谓“美”,却从稍稍近于朴素的文字里,保持到静谧,毫不夸张的使角色出场,使故事从容的走到所要走到的高点去。每一个故事,在组织方面,皆有缜密的注意,每一篇作品,皆在合理的情形中“发展”与“结束”。在所写及的人事上,作者的笔却不为故事中卑微人事失去明快,总能保持一个作家的平静。淡淡的讽刺里,却常常有一个悲悯的微笑影子存在。时代这东西,影响及于一切中国作者,作品中,从不缺少“病的焦躁”,十年来年青作者作品的成就,也似乎全在说明到这“心上的不安”,然而写出的却缺少一种暇裕,即在作家中如叶绍钧,《城中》一集,作者的焦躁便十分显明的。叔华女士的作品,不为狭义的“时代”产生,为自己的艺术却给中国写了两本好书。

但作者也有与叶绍钧同一凝固在自己所熟习的世界里,无从“向更广泛的人生多所体念”,无从使作品在“生活范围以外冒险”的情形。小孩、绅士阶级的家庭、中等人家姑娘的梦、绅士们的故事,为作者所发生兴味的一面。因不轻于着笔到各样世界里,谨慎处,认真处,反而略见拘束了。作者是应当使这拘束得到解放机会,作品涉及其他各方面,即在失败里少不气馁,则将来,会更能写出无数极好的故事的。作者所写到的一面,只是世界极窄的一面,所用的手法又多是“描写”而不是“分析”,文字因谨慎而略显滞呆,缺少飘逸,不放荡,故年青读者却常欢喜庐隐与沅君,而没有十分注意叔华,也是自然的。

还有几本书同几个作者,应归并在这时代里去的,是杨振声先生的《玉君》同川岛[8]的《月夜》,章衣萍的《情书一束》。

《月夜》在小品散文中有诗的美质。《情书一束》则写儿女情怀,微带一点儿荡、一点儿谐趣,写成了这一本书。《情书一束》得到的毁誉,由于书店商人的技巧,与作者本作品以外的另一类作品,比《沉沦》或《呐喊》都多,然而也同样比这两本书容易为人忘却。因为由于作者清丽的笔,写到儿女事情,不庄重处给人以趣味。这趣味,在上海《幻洲》[9]一类刊物发表后,《情书一束》的读者,便把方向挪到新的事物上去了。

《玉君》这本书,在出世后是得到国内刊物极多好评的。作者在故事组织方面,梦境的反复,使作品的秩序稍感紊乱,但描写乡村动静,声音与颜色,作者的文字,优美动人处,实为当时长篇新作品所不及。且中国先一期中篇小说,张资平《冲积期化石》,头绪既极乱,王统照《黄昏》,也缺少整个的组织的美,《玉君》在这两个作品以后问世,却用一个新的方法写一个传奇,文字艺术又不坏,故这本书不单是在过去给人以最深印象,在目下,也仍然是一本可读的书。因作者创作态度,在使作品“成为一个作品”,却不在使作品“成为一个时髦作品”,故在这作品的各方面,不作趋时的讽刺,不作悲苦的自白,皆不缺少一个典型的法则。小小缺憾处,作者没有在第二个作品里有所修正,因为这作品,如《月夜》《雪夜》一样,作者皆在另一生活上,抛弃了创作的兴味,在自己这作品上,也似乎比读者还容易把它先已忘却了。

这时还有几个作者几种作品,因为他们的工作,在另外一件事上,有了更多更好的贡献,因此我们皆疏忽了的,是郑振铎先生的《家庭故事》,赵景深[10]先生的《烧饼》,徐霞村[11]先生的《古国的人们》。

又有几个作家的作品,为了别一种原因,使我们对于他们的名字同作品都疏远了一点,然而那些作品在当时却全是一些刊物读者最好的粮食的,在北方,还有闻国新、蹇先艾、焦菊隐、于成泽[12]、李健吾、罗暄岚等创作。在南方,则有周全平、叶灵凤,由创造社的《创造》而《幻洲》、《洪水》[13],各刊物上继续写作了不少文章,名字成为了南方读者所熟习的名字(其中最先为人注意的还有一个倪贻德)。还有彭家煌。在武昌,则有刘大杰、胡云翼[14]。在湖南,则有罗黑芷。这些作者的作品,在同一时代,似乎比较冷落一点,既不同几个已经说到的作家可以相提并论,即与或先或后的作家如冯文炳、许钦文、黎锦明、王鲁彦、胡也频而言,也不如此数人使人注意。这里我们不能不承认“数量”、“文字个性”、“所据地位”几种关系,或成就了某一些作者,或妨碍了某一些作者,是一种看来十分稀奇,实在却很平常的事实的。冯文炳是以他的文字“风格”自见的。用十分单纯而合乎所谓“口语”的文字,写他所见及的农村儿女事情,一切人物出之以和爱,一切人物皆聪颖明事,习于其所占据那个世界的人情,淡淡的描,细致的刻画,由于文字所蕴酿成就的特殊空气,很有人欢喜那种文章。许钦文能用仿佛速写的笔,擦擦的自然而便捷的画出那些乡村人物的轮廓,写出那些年青人在恋爱里的纠纷,与当时看杂感而感到喜悦的读者读书的耐心与趣味是极相称的。黎锦明承鲁迅方法,出之以粗糙的描写,尖刻的讥讽,夸张的刻画,文字的不驳杂中,却有一种豪放气派,这气派的独占,在他名为《雹》的一集中间,实很有些作品较之同时其他作家的作品更为可爱的。鲁彦的《柚子》,抑郁的气分,遮没了每个作品,文字却有一种美,且组织方面和造句方面,承受了北方文学运动者所提出的方向,干净而亲切,同时讥讽的悲悯的态度,又有与鲁迅相似处,当时文学风气是《阿Q正传》支配到一部分人趣味的时节,故鲁彦风格也从那一路发展下去了。胡也频,以诗人清秀的笔转而作小说,由于生活一面的体念,使每一个故事皆在文字方面毫无微疵,在组织方面十分完美。其初期作品《圣徒》、《牧场上》可作代表,到后方向略异,作品中如《光明在前面》等作,则一个新的人格和意识,见出作者热诚与爱的取舍,由忧郁徘徊而为勇敢的向前,有超越同时同类一般作品的趋势。

但我们有时却无力否认名字比较冷落的作家,比名字热闹的作家有什么十分相悬的界域。在中国,初期的文坛情形,滥入了若干毫无关系的分子,直到如今还是免不了的。在创作中有为玩玩而写作的作家,也有因这类的玩玩而写作的人,挡住前路,成为风气,占据刊物所有的篇章,终于把写作无从表现的作家,在较大刊物上把作品与读者晤面的,照例所得读者注意处较多,与书业中有关系的,照例他那作品常有极好的销数,欢喜自画自赞的,不缺少互相标榜兴味的,他们分上得到的好处,是一个低头在沉默中创作的作家所无分的。从小小的平凡的例子上看去,蒋光慈、长虹、章衣萍……这一类名字,莫不在装点渲染中比起任何名字似乎还体面一些。那理由,我们若不能从他们的作品中找寻得到时,是只有从另外一个意义下去领会的。有些作家用他的作品支持到他的地位,有些作家又正是用他的地位支持到作品。故如所传说,一个名作者用一元千字把作品购为己有,这事当然并不稀奇。因为在上述情形中,无数无名无势的新进者,出路是不要钱也无人愿意印行他们的著作的。这些事因近年来经营新出版业者的加多,而稍稍使习气破除,然而凡是由于以事业生活地位而支持到作品地位的,却并不因此有所动摇。文学趣味的方面,并不在乎读者而转移。读者就永远无能力说需要些什么,不要些什么,故时到今日,风气一转,便轮到小学生书籍充满市面的时候了。

把上述诸作者,以及其中近于特殊的情形,作不愉快的叙述,可以暂且放下不用再提了的。

从各方面加以仔细的检查,在一些作品中,包含孕育着的浮薄而不庄重的气息,实大可惊人,十年来中国的文学,在创作一方面,由于诙谐趣味的培养,所受的不良影响,是非常不好的挹讽刺的气息注入各样作品内,这是文学革命稍后一点普遍的现象,这现象到如今经过两种打击还依然存在,无产阶级文学和民族主义文学皆不能纠正它。过去一时代文学作品,大多数看来,皆不缺少病的纤细,前面说到的理由,是我们所不能不注意的。

使作品皆病于纤巧,一个作品的动人,受读者欢迎,成为时髦的作品,全赖这一点,这种过失是应当有人负责的。胡适之为《儒林外史》重新估价,鲁迅、周作人、西滢[15]等杂感,西林[16]的戏,张资平的小说,以及另外一些人的莫泊桑、契诃夫作品的翻译,这些人的成绩,都是我们十分感谢,却又使我们在感谢中有所抗议。这些作品毫无可疑处,是对于此后一般作品方面有了极大的暗示。由于《新青年》陈独秀等那类杂感,读者们学会了对制度用辱骂和讽刺作反抗的行为,由于《创造》成仿吾那种批评,读者们学会了轻视趣味不同的文学的习惯,由于《语丝》派所保持的态度而写成的杂感和小品散文,养成了一种趣味,是尖巧深刻的不良趣味。用这态度有所写作,照例可以避去强调的冲突,而能得到自得其乐的满足。用这态度有所写作,可以使人发笑,使人承认,使人同意。但同时另外指示到创作方向,“暗示”或“影响”到创作的态度,便成为不良的结果。我们看看年轻人的作品中,每一个作者的作品,总不缺少用一种谐趣的调子,不庄重的调子写成的故事。每一个作者的作品,皆有一种近于把故事中人物嘲讽的权利,这权利的滥用,不知节制,无所顾忌,因此使作品深深受了影响,许多创作皆不成为创作,完全失去其正当的意义,这失败处是应归之于先一时作俑者的。文学由“人生严肃”转到“人生游戏”,于中年人情调虽合,所谓含泪微笑的作品,乃出之于不足语此的年轻作者,故结果留下一种极可非难的习气。

说一句俏皮一点的话,作一个小丑的姿式,在文体方面,则有意杂糅文言与口语,使之混和,把作品同“诙谐”接近,许多创作,因此一来连趣味也没有了。在把文学为有意识向社会作正面的抗议的情形里,所有的幼稚病,转到把文学为向恶势力作旁敲侧击的行为,抓他一把,捏他一下,仿佛虽聪明知慧了许多,然而创作给人也只是一点趣味,毫无其他可企望的了。舒老舍先生,集中了这创作的谐趣意识,以夸诞的讽刺,写成了三个长篇,似乎同时也就结束了这趣味的继续存在。因为十六年后,小巧的杂感,精致的闲话,微妙的对白剧,千篇一律的讽刺小说,也使读者和作者有点厌倦了,于是时代便带走了这个游戏的闲情,代替而来了一些新的作家与新的作品。

这方向的转变,可注意的不是那几个以文学为旗帜的人物,虽然他们也写了许多东西,如钱杏邨[17]先生所指出的蒋光慈、洪灵菲等等。但我想说到的,是那些仅以作品直接诉之于读者,不仰赖作品以外任何手段的作家,有几个很可注意到的人:

一、以十五六年以来革命纠纷的时代为背景,作者体念的结果,写成了《动摇》、《追求》、《幻灭》三个有连续性的恋爱革命小说,是茅盾。

二、以一个进步阶级女子,在生活方面所加的分析,明快爽朗又复细腻委婉的写及心上所感到的纠纷,着眼于低级人物的生活,而能写出平常人所着眼不到处,写了《在黑暗中》的是丁玲。

三、就是先前所说及的集中了讽刺与诙谐用北京风物作背景,写了《赵子曰》、《老张哲学》等作的是老舍。

在短篇方面,则施蛰存先生一本《上元灯》,最值得保留到我们的记忆里。

把习气除去,把在创作中不庄重的措词,与自得其乐沾沾自喜的神气消灭,同时也不依赖其他装点,只把创作当成一个企图,企图它成一个艺术作品,在沉默中努力,一意来写作,因此作品皆能以一种不同的风格产生而存在,上述各作者的成就,是我们在另一时候也不能忘却的。使《黄昏》、《玉君》等作品与茅盾《追求》并列,在故事发展上,在描写技巧上,皆见出后者超越前者处极多。大胆的以男子丈夫气分析自己,为病态神经质青年女人作动人的素描,为下层女人有所申诉,丁玲女士的作品,给人的趣味,给人的感动,把前一时几个女作家所有的爱好者兴味与方向皆扭转了。他们厌弃了冰心,厌弃了庐隐,淦女士的词人笔调太俗,叔华女士的闺秀笔致太淡,丁玲女士的作品恰恰给了读者们一些新的兴奋。反复酣畅的写出一切,带着一点儿忧郁,一点儿轻狂,攫着了读者的感情,到目前,复因自己意识就着时代而前进,故尚无一个女作家有更超越的惊人的作品可以企及的。

讽刺因夸张而转入诙谐滑稽,老舍先生的作品,在或一意义上,是并不好的。然而一时代风气,作家之一群,给了读者以忧郁,给了读者以愤怒,却并无一个作者的作品,可以使年青人心上的重压稍稍轻松。读《赵子曰》,读《老张哲学》,却使我们感觉作者能在所写及的事物上发笑,而读者却因此也可以得到一个发笑机会。这成就已不算十分坏了。关于故都风物一切光景的反照,老舍长处是一般作者所不能及的,人物性格的描画,也极其逼真动人,使作品贯以一点儿放肆坦白的谐谑,老舍各作品,在风格和技术两方面都值得注意。

冯文炳、黎锦明、王鲁彦、许钦文……等等,作品可以一贯而谈处便是各个作家的“讽刺气分”。这气分,因各人笔致风格而小异,并却不完全失去其一致处。这种风气的形成,有应上溯及前面所述及“诙谐趣味”的养成,始能明白其因缘的。毫无可疑处,各个作者在讽刺方面,全是失败了的。读者这方面的嗜好,却并不能使各个作家的作品因之而纯粹。诚实的制作自己所要制作的故事,清明的睥睨一切,坦白的申述一切,为人生所烦恼,便使这烦恼诉之于读者,南方《创造》派所形成的风气实比之于北方《语丝》派为优。浅薄幼稚,尚可望因时代而前进,使之消灭;世故聪明,却使每个作者在写作之余,有泰然自得的样子,文学的健康性是因此而全毁了的。十六年革命小说兴起,一面是在对文学倾向有所提示,另一面也掊击到这种不良趣味。这企图,在创作方面,并无何等积极的贡献,在这一面却是不为无益的。虽当时大小杂感家以《奔流》为残垒,有所保护,然而“白相的文学态度”随即也就因大势所趋而消灭了。几个短篇作者,在先一时所得到的优越地位,另有了代替的人物,施蛰存、孙席珍、沉樱[18],是几个较熟习的名字。这些人是不会讽刺的。在把创作当一个创作的态度诚恳上而言,几人的成就,虽不一定较之另外数人为佳,然而把作品从琐碎的牢骚里拖出,不拘宥到积习里,作品却较纯粹多了。《上元灯》笔头明秀,长于描绘,虽调子有时略感纤弱,却仍然可算为一个完美的作品。这作品与稍前一年两年的各作品较,则可知道以清丽的笔,写这世界行将消失或已消失的农村传奇,冯文炳、许钦文、施蛰存有何种相似又有何种不同处。

孙席珍写了《战场上》,关于战争还另外写了一些作品。然这类题材,对于作者并不适宜,因作者所认识另一生活不多,文字技巧又不能补其所短,故对于读者无多大兴味。但关于战争,作暴露的抗议,作者以外还无另一人。

与施蛰存笔致有相似处,明朗细致,气派因生活与年龄拘束,无从展开,略嫌窄狭,然而能使每一个作品成为一个完美好作品,在组织文字方面皆十分注意,且为女作者中极有希望的,还有一个女子作家沉樱。

[1] 本篇原载1931年4月15日《文艺月刊》第2卷第4号、6月30日第2卷第5~6号,署名沈从文。

[2] 海派文学:此处指“礼拜六派”。

[3] 耿济之:翻译工作者,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。

[4] 太戈尔小诗:指泰戈尔《飞鸟集》等诗集中的短诗。

[5] 凌叔华:现代女作家、画家。

[6] 淦女士:即冯沅君,现代女作家。

[7] 陈学昭:现代女作家,浅草社成员。

[8] 川岛:即章廷谦,现代作家,《语丝》撰稿人。

[9] 《幻洲》:文艺性半月刊,叶灵凤、潘汉年编辑。

[10] 赵景深:现代作家、文学史家、翻译家,文学研究会成员。

[11] 徐霞村:法国文学研究者,曾编辑过《熔炉》杂志。

[12] 闻国新:现代作家。于成泽:现代作家。

[13] 《洪水》:创造社刊物之一。

[14] 彭家煌:现代作家。刘大杰:现代作家、文学史家。胡云翼:著名词学研究家、文学史家。

[15] 西滢:即陈源,现代作家,现代评论派重要成员。

[16] 西林:即丁西林,现代剧作家。

[17] 钱杏邨:即阿英,现代作家、戏剧家、文学史家。

[18] 孙席珍:现代作家。沉樱:现代女作家,曾编辑《京报·文学周刊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