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孙惠芬《紫山》,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》2025年2期转载
瞬间之谜—— 长篇小说《紫山》创作谈
文 | 孙惠芬2016年,我去台湾地区采访一位母亲,这位母亲的儿子被杀,她却出人意料地认了罪犯为儿子。我当时想以这位母亲为原型写一部小说,探究一个母亲有怎样的胸襟超越杀子之仇。采访是成功的,她向我敞开心扉,含泪讲述了内心艰难的超越过程,在狼性与人性的搏斗中,她读了许多宗教哲学以及传统文化经典,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沉沦与觉醒。然而作为母亲,无论怎样,我都无法真正抵达那个从人性到神性的超越——当时我把她的境界看成神性。于是离开台湾前一天,我到诚品书店买来她读过的书,可回到家里,读着书,我不但不想写这个母亲,且连小说都不想写了。原因很简单,当我平生第一次涉猎这些经典著作,我像一个饥饿的乞丐发现了大餐,陷入疯狂的阅读之中。原本,我想去了解精神世界的某些真相,比如什么是爱、什么是痛苦、如何解脱痛苦抵达安详,结果,我却掉进知识的海洋,且在阅读中发现:安详,是心的智慧,它不依赖于任何外在事物。如果心的问题不解决,写作并不能让自己解脱痛苦。然而,2020年10月在南京参加凤凰出版集团主办的凤凰作者年会上,著名评论家汪政老师问我在写什么,我说出不想写作了,汪政老师毫不客气地说:堕落!一个作家不想写作了,确实是堕落。但我从没想到,就是被棒喝“堕落”的那个晚上,“紫山”蹦了出来。那是2011年写下的一个小说题目,当时听说庄河北部山区有一座山,地下水常年轰鸣,山上雾气笼罩,有阳光的日子,不确定什么时辰,就变成了紫山。紫色,是超越的颜色,我又喜欢托马斯·曼的《魔山》、查尔斯·弗雷泽的《冷山》,喜欢爱丽丝·沃克的《紫色》,于是就望风捕影地为自己的下一部小说取名《紫山》。当时想到的“超越”,并非指笔下人物的超越,而是想通过暗示激发自己创造力的超越。可事实是,我为这部小说下乡深入生活两年,最后写下的却是《生死十日谈》《后上塘书》。这两部作品是否有所超越我并不清楚,但我清楚的是,在我的写作生涯中,从没荒废过一个题目,《紫山》是唯一一个。然而这个晚上,它不知为何就蹦出来了,后边还跟出两个小题目:三个人,两个人。这或许就是写作之谜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之谜。我本不想写作了,觉得生命中可以没有写作,可是灵感来了,就没什么道理好讲。其实三个人的故事,2011年就装在心里了,那是随大连医科大学贾树华教授做自杀遗族心理访谈的收获。一个在外打工的农民,从城里带回一个女子回家结婚,亲哥哥以他没有赡养老人为借口不让进家,厚道的堂哥收留了堂弟。结果,在堂哥家结婚三个月,堂弟发现妻子和堂哥好上了,遂服毒死亡。故事骇人的地方在于,堂弟抢救无效,需要回家等死,可从医院拉回来,亲哥还是不让进家,认为堂哥是肇事者,必须回到堂哥家。结果,堂弟在堂哥家又活了七天。当时,听村里人们从不同角度讲述黑暗的七天,我无比震撼,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时光。三个人,一个是遭遇背叛的濒死者,两个是深深爱着却又因为爱而负罪的背叛者,他们经历了什么?如何面对?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,人性的光明与黑暗、道德与背叛、恐惧与罪恶,如何鞭打、审判着他们的灵魂?记得当时讲述者的口吻,无一不是对两个肇事者的声讨、诅咒和批判。或许就是那一刻,我萌生了将小黑屋的锁头打开的念头,因为无论是屋子里的三个人,还是屋外的声讨者,都有可能就是我们自己!但在《生死十日谈》里,我只揭开了冰山一角。一些年来,他们一直跟随着我,可一些年来,我的光就是无法照亮他们——打开小黑屋,走进三个人深陷沼泽的情感纹理或许并不难,寻找将屋里屋外的人隔开的壁垒或许也不难,难的是怎么才能将困顿的灵魂从小黑屋里解放出来,让他们获得重生;如何把壁垒推倒,让同是孤苦的灵魂彼此相认——在那次访谈中,我平生第一次真实地看到,那些深陷灾难的人们,之所以能够活下来,没有一个不是接受了因与果的追问,那些一度沉沦的灵魂,没一个不是在沉沦后获得了上升……

想写台湾母亲的故事,或许正基于同一个信念。《紫山》这个沉睡的题目被唤醒,像一束光,它不光照亮了小黑屋里的三个人,还照亮了如何从道德灾难中活下去、走出来的两个人,因为当小说有了上下部的结构,我突然想起黑格尔的话:“对伟大的悲剧人物来说,有罪是一种荣誉,沉重的负罪感使得后来的和解成为可能。”没有为了写悲剧而去寻觅,是我放不下的悲剧得到了激励。我并非自信能写出伟大的悲剧人物,但我对两个在灾难中负罪的灵魂如何和解充满好奇。灵感照亮小说,但也只是小说的种子,如同思想的火花,需要将它植入大地,撒向能够燃烧的原野丛林。我的大地,我的原野丛林,自然在我的故乡庄河。它离大连约一百八十公里。一些年来,一直都觉得,一百八十公里,是我与时代的距离。时代就在身边,它是小区外面的车声人流,是手机、电视上的新闻信息,它是身边无所不在的空气,可对我而言,只有回到乡村大地,见到田野中落雀一样的房屋,听到街巷里“妈呀你怎么来了”的乡音,时代的气息才扑面而来。为了给小说寻找物质外壳,为了丰满小说人物的血肉,我无数次重返故乡。我的老家在东北最南端,叫青堆子,这里因为濒临黄海,很早就有码头,很早就注入了外来文明,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这里商业繁荣、多教并存,是整个辽南的文明重镇。一些年来,我书写我的故乡,书写外来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冲击和影响,与这片土地很早就有的开放气象有着直接关系,出生地是写作者的血脉,连着无法割裂的基因,《紫山》自然也不会例外,可是被《紫山》照亮的三个人,他们究竟是谁?来自哪里?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和身世?他们陷入道德灾难,什么样的生命底色才能担当得起“负罪的灵魂”?沉睡了十几年的《紫山》被唤醒,似乎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命运。我下乡第一站,就来到了那座常年被紫雾笼罩的老黑山,它是《紫山》这个题目的来源,这样的选择自然顺应了天意。十几年前,朋友给矿老板打理矿山,知道春天我常在乡下,一连三四年,他都在农历三月十六这天,喊我到矿山参加祭山活动,所以这一带的地貌、风土人情,我并不陌生,也听了太多故事。然而,十几年过去,除了老黑山上的紫雾被记住,其他都成耳旁风了。而为《紫山》下乡的第一天,车刚刚驶入老黑山一带,看到那些动物化石一样的石砬子,就觉得有故事冒出来,当在矿山前边的村庄下车,看到掩映在树丛里的瓦房人家,我已经看到了三个人深陷灾难的小黑屋。

老黑山在蓉花山境内,蓉花山和我老家青堆子一样,有着悠久的历史。这或许是所谓天意最重要的部分,当我把小说发生地定在老黑山一带,一次次下来采访,我进一步了解到,这里因为水好,气候温润,出产优质的柞蚕丝。十八世纪,闯关东的流民来这一带落脚放蚕,他们用马车把茧拉到蓉花山缫丝,再把缫出来的丝拉到青堆子,经码头运往南方,这里是辽南最先富起来的地方,从蓉花山到青堆子,就成了传说中辽南最早的“丝绸之路”。到十九世纪中叶,从山东闯关东来的有钱人引来国外传教士,在当地捐建天主教堂,这因蚕丝而繁荣的小镇便有了国际色彩。文明离乡村并不远,咫尺之间,这正是辽南这块地域与东北内地的不同。然而,当我得知从蓉花山到青堆子,曾是辽南的“丝绸之路”,平生第一次把目光投注在两个已经荒芜了的古镇老街。

我不是一个天才的写作者,想象力的飞升需要大地的助力,一年半以后,当我回到大连家里,在电脑前坐下来,写下“谨以此书献给我的辽南大地”,三个人呼之欲出。他们说是三个人,其实就两个人,男人和女人。他们看上去只是男人和女人,却是长达半个多世纪以来,辽南大地经受一次次现代文明洗礼与冲击的父老乡亲……小说是生命的分泌,而不是建造,触及三个人的心灵世界,必须将心交付,以心印心。当我一笔一笔培育了他们,让他们有了血脉神经,我深深爱上了他们,他们的每一丝痛楚,都消耗着我的情感,都让我不忍。所以跟随三个人,和他们一起囚禁在小黑屋,和他们一起经历恐惧、脆弱、罪恶、锥心滴血的疼痛,第一部写到三分之二,就写不下去了,就觉得我没有了照亮他们的光。记得当时真的又回到老黑山下的小峪沟住了一周,去感受光,去聆听大自然的声音。然而写完一场葬礼,结束了三个人惊心动魄的三天,我有半年时光没有动笔。在我原来的想法里,第一部写三天的故事,第二部写三十年的故事,可不同的时间结构,在技术上对叙述有着不同的要求:在三天里,语言是慢的,我可以在大量的心理描写中穿插叙述;在三十年里,语言必须加速,我必须在大量的叙述里穿插描写,而这两种方法的转换,就像给婴儿断奶,需要时间,我需要忘记写第一部时的习气和惯性。可半年后开始动笔,我根本就不知道,写两个“负罪灵魂”的“和解”,比“囚禁在小黑屋里”更难,我几乎每天都要经历推倒了重来的过程,这在过去的写作中从未有过。一方面,将心交付给两个“负罪的灵魂”,你会发现葬礼结束,他们心底里的爱情并没结束,他们需要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蜕变。而从1992年到2018年,是乡村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的年月,他们重新出发,面向漫长的日子、无边的乡村与城市,置身滚滚的欲望洪流,他们会不会被欲望重新拖入沼泽?很显然,第二部走向了开阔,我的“矿区”也变得开阔,可小说自有自己的矿脉,当两个人的故事难以交织,写作的难度无疑在增大,撬动哪一块矿石都觉得找到了矿脉,可费了好大的劲才发现,矿脉并不在那里,往往一周时间,都过不了一个坎儿。当然,最艰难的还不是这个,而是“和解”,它并不是一蹴而就,它是在情感废墟上一层层积沙成塔的建立,而积沙成塔,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坍塌的黑暗,如果不在黑暗里熬过时间,根本就见不到黎明。那黎明,不是别的,是爱的升起。——所谓负罪的灵魂容易和解,是在最黑暗处,爱的升起。记得写完最后一个字,我躺在榻榻米上,泪水纵横。我没觉得我在哭,因为我既没有悲也没有喜,可我确实泪如泉涌。那一刻,我想起台湾母亲被喊“黄妈妈”时的泪水,那是和解的泪水,是爱升起时的泪水。而这时,转头之间,我看到了放在书柜上母亲的照片,她正冲我微笑。母亲一生生了十个孩子,死了六个,其中我前边的姐姐,活到五岁,吞一只鞋扣在肚子里,拉不出来,不幸死亡。母亲经历了多少次与生活的和解,才抵达了安详?眼泪再一次汹涌时,我体悟到,所谓“安详”,根本不是书本里的知识,谁在苦难里熬过,谁才有可能见到。谁在时间里熬过,谁才有可能见到这瞬间之谜。

托尔斯泰认为:世界的本质是爱,爱醒了,生命就醒了。也是这一刻,我懂得了这句话更深的含义。——原来《紫山》灵感降临的晚上,之所以“三个人”后边还跟了“两个人”,是让我去探索瞬间之谜。虽然我并不确定,自己是否真的触碰到人类的本性之爱,但我知道我在努力。当然,必须承认,如果没有停止了写作的疯狂阅读,我也无法完成《紫山》的写作。实际上,正是先贤们古老智慧激发出的思想,照亮了沉睡的《紫山》,照亮了一直跟随我的三个人以及更多人……虽然我在努力,但小说第一、第二部初稿出来,还是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,《收获》杂志社、《当代》杂志社、春风文艺出版社、人民文学出版社脚印工作室的编辑,还有多年来一直关心我创作的朋友,都给我提出了宝贵的意见。重新修改后,去年十一月,辽宁作协和两家出版社联合在北京召开版前改稿会,与会的专家又提出进一步完善小说的修改意见,可以说,《紫山》最后的完成,得到了太多编辑、朋友、专家的关爱和支持。在此,我向他们表示最诚挚的谢意!
发表于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》2025年2期

《紫山》(节选)
文|孙惠芬寒霜落地
熬过一个晚上,汤犁夫一大早就骑摩托去了刁桥子乌老道家。走进阔绰的瓦房院,乌老道正在饭桌上吃饭。透过窗玻璃看到他的身影,汤犁夫身体里的血直往上涌。那血涌动了一夜,整整一夜汤犁夫都没有合眼。他把自己关在工棚,拼命地刨着木头,把一块刨完再刨另一块,之后把自己埋到刨花里,闭眼思过。在他爱上小环这件事上,他确实有错,他老房子起火,自己灭了自己的火也就完了,他不该让火苗烧出来去撩拨她。比如在东厦屋装好理石灶台那天,他不该让她去看他切土豆丝;看出感觉也不要紧,他不该把她引到西厢房里看树根;他最不应该在八月十四晚上,说出箱子里的秘密、恐惧的秘密……要是他没告诉小环他爱上她,没告诉爱上她之后的恐惧,现在他就不会这么后悔。即使两个人都有感觉,不把话说破,他就不会有赤裸裸的尊严丧尽的感觉。他把心捧出来交给对方,又有人来告诉他对方是乌老道的人,这不是失窃,而是老天对他最无情的耍弄。然而想着想着,后半夜,当刨花甜丝丝的味道在他喘着粗气的鼻孔里回荡,想起他在工棚里度过的甜美时光,想起初见小环时她那干净热烈的眼神,他又觉得哪里不对。即使他错了,不该撩拨她,可她终归应该是一个干净单纯的女子,在汤家的三个月,就没有一个时刻让他看出她的轻浮、她的下作,她如何会隐藏得这么深?虽然是大清早,但乌老道好像早就算到了,汤犁夫迈进东屋门槛时,他坐在炕上一动不动,连筷头上正夹着的一块蛋黄也要慢慢地送到嘴里。在汤犁夫的想象里,他进门后会像对待宫占魁那样揪住他的脖领,整个晚上他都在设计这个动作。不说冷小环是不是他的人,就是他诳了他,葬礼最后一天撂了挑子,他就该揪住他问问为什么。可是,当他真正进了屋,见了人,他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镇住了。镇住汤犁夫的,不是乌老道的从容镇定,是隐藏在镇定后边的愁苦表情,是与葬礼上的乌老道判若两人的苍老。他黑红的脸膛现出灰白,饱满的下巴有些收缩,法令纹像两道雕刻出来的括弧,完全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。当他的老伴放下筷子颤抖着双手委到炕边,汤犁夫竟有一丝愧疚,觉得他惊扰了一对老人——前些天见到的这个老太太,还认为是乌老道妈妈,现在,不知是什么东西让他们一下子拉平了年龄。乌家的客厅迎面摆放着鸡翅木八仙桌,配四把雕花鸡翅木椅子,八仙桌背面墙上挂着八卦图,两侧的博古架里有几件古董和《易经》之类的书,背面靠墙一个镶嵌瓷砖的老式迎面柜上,还有一个一米多长不知是什么木的雕花如意。乌老道发迹于他的易经道术,但他把家弄得这么典雅贵气汤犁夫还是感到意外,毕竟鸡翅木在市场上刚刚兴起。他在鸡翅木椅子边上停了一会儿,似乎在等乌老道让座,但乌老道好像突然禅定了一样,没有任何反应,他只有自己坐下来。许久,乌老道才示意老太太把桌子推到旁边,人也退出屋子。当眼瞅着屋门关上,汤犁夫开始说话。

“她究竟是谁?你为什么认识她?”乌老道抹一下嘴唇,往炕边挪了挪,叹口气说:“对不起汤木匠,你不来,我也会去找你。”“你把她交给谁了?你还在祸害她?”乌老道愣怔一下,眼角竖起来,好像不明白汤犁夫为什么会这么说,但很快他又放平了眼角,冲门外看了看,压低声音道:“我让儿子把她送回家了。你放心好了。”乌老道不光认识小环,还知道小环本溪城里的家!汤犁夫浑身的血流快速涌动起来,他涨红了脸问:“是不是城里哪个老板包养过她?”乌老道眼皮习惯性地抽搐两下,脸也在一瞬间涨红了,他突然抬高了声音: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她是我外甥女,我不知道她嫁到小峪沟。”血流舒缓了起来,有一道金线一样细的光打进汤犁夫眼仁,他怔怔地看着乌老道。“表妹都订婚了,又和当地一个下乡知青好了。好了没几天,怀了孩子,知青又回了城,她妈就求我把孩子送走。”“她是知青的孩子?”“对,当时我是省劳动模范,和一个寺庙里的尼姑开会认识,我就把她送给尼姑了。尼姑后来返俗,嫁给一个姓冷的照相师傅。”小环确实是乌老道的人,但她不是不三不四别的什么,是他的外甥女,还是个孤儿,是被尼姑收养的孤儿……血液在身体里彻底地荡开,那一丝金线变成七彩虹光,汤犁夫脸更加地红了,看乌老道的目光不自觉就有了暖意,“你在葬礼上半道变卦,就是为了救外甥女?”“是,我没想到能遇上她。我表妹后来得病死了,我也没再去看她。可我能认出她。”乌老道声音越来越低,眼角好像有泪。“那你当天晚上为什么不把她救走,让她留下来遭罪。”乌老道眼睛又习惯性地抽搐起来,好像这话里的什么东西刺到了他:“那,那是她的因果,我不能改变她的因果。她坚持下来,就了却了一宗属于她的因果。”“可是你编了‘天王不干’,提前了出殡的时间,这是谁的因果?”汤犁夫接着问。乌老道苦笑了一下:“当然是先生的因果。先生看事儿,先生变卦,先生就得背这个因果。”乌老道在葬礼上一直都强调因果,此刻汤犁夫明白,他是说给自己听的。“她家在本溪城什么地方?”汤犁夫想不到自己会这么问,问完,又有些后悔,就补充道,“算了不用说了,我不想知道。”“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,她是青堆子人,我儿子已经把她送回青堆子家里了,衣裳也让儿子夜里送过去了。你就放心吧。”乌老道说。“青堆子?”乌老道点点头。血液依然激荡着,但它跳跃的已经不是七彩虹光,而是被一个隐炮炸开的岩浆。因为汤犁夫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喷溅出来,在他的身上、脸上、心上烙出一个个洞孔。汤犁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。当他了解到小环不但不是坏女人,且是一个被养父母养大的孤儿,又住在青堆子,岩浆从身体的某个地方喷出来,他已经感到血肉模糊,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她如果是回到本溪城里,等于回到汪洋人海,他再怎么想找她想见她,大海捞针的事实都会让他回归理性。可青堆子不一样,走201乡道转305国道,骑摩托从小峪沟出发不用两小时就到了。多年来,因为青堆子的大江叔叔是蚕王继父的老朋友,他每年都去拜年。无论是距离上还是关系上,青堆子都为他的非分之想开了绿灯。从乌老道家回来的那个午后,汤犁夫重新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。几天前,还在滚石前被立生的宽谅感动,还因此放下了跟小环有关的所有心思;几天后,仅仅一个信息就让汤犁夫再也坐不住了。之前坐不住,是想弄清冷小环是不是坏女人,念头是单纯的;此刻坐不住,想干什么他不知道,他思绪混乱,一些念头像峨山秋天里随风摇动的树叶,纷繁斑驳。她是被遗弃的孤儿,她有两个名字,她到底是谁?有什么样的家境?在等待汤立生咽气的三天里,他有一千个想法,想立生走后他们该怎么办,最后都落到一个点上,他们从此不会再见……还记得在为立生送盘缠的那个晚上,他抱着昏过去的小环,觉得一场恋情已经落幕,可是仅仅一个地名的出现,就将他对小环的感情重新引爆,就像引爆埋在他身体里的地雷。他自然知道这有多危险,也自知绝不能重蹈覆辙。虽然他的非分之想不是想去和她继续什么,只想去看看她,可他太清楚这看里边隐藏着什么,他在那些念头穿梭的缝隙里看到了跳动的火焰……

为了平复内心的震荡,汤犁夫没有把自己关在工棚,那念头一旦生成,就是山林中狡猾的獾子,越是想把它围堵到狭小的空间它就越是疯狂;他也没有把自己放逐山野,他山野里确实有好多耽搁的活儿,自留山给邓天乡和宋其亮放蚕用了,可他们砍下的柞树残枝还没有拖下来,后山岗苞米地里的苞米宫桂霞帮他掰下来了,可苞米秸还倒在地里。立生服毒以来,他就再没有上过大田,可他太清楚把自己放逐山野意味着什么了,秋后的山野裸露出白花花的山道,它们会像丝带一样牵走他的魂……那天下午,从乌老道家回来,他为自己做了三件事:第一件,给儿子打了电话;第二件,打开了西屋屋门;第三件,带老婆去了立生坟地。第一件、第二件,是一直以来都想做而不敢做的,第三件是第二件捎带出来的连锁反应。葬礼结束后,汤犁夫一直都不敢跟儿子通话。汤立生从医院回家的晚上,老队长提醒他告诉儿子,他曾跟老队长说他已经告诉了,其实只用传呼给儿子发了含混的信息:“安地,你小叔病重,如果方便请假,希望你能回来。”他自然不希望儿子回来,让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议论他不好受。虽然他缺席儿子的童年,可在儿子眼里,他一直都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父亲。结果如他所愿,儿子真的就没回来,只在他昏睡时发来一串文字:“爸爸,小叔怎么样啦,为什么打电话家里没人接?我们公司开发东南亚旅游,正在搞培训回不去。”向儿子通告立生的死讯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,况且还要说出死因。一些天来他一直都在琢磨,要是儿子来电话,该怎么说,要不要实话实说,但他从没把这个问题想到底,往往刚一冒头就滑了过去,像上山时遇到石砬子,不自觉就绕道走了。立生的死对儿子而言不是石砬子,绕不过去,可他怎么跟他说呢?儿子和叔叔感情那么深!三个月前那场匆忙的婚礼儿子回不来,事后寄来一张贺卡,“祝福小叔小婶”六个金色大字镶嵌在绒布做成的心包上,鲜艳夺目……谁知拿起电话,拨通杭州金蝉旅游公司总机,听一个南方口音的女声喊来汤安地,他心一横就直截了当说:“安地,你小叔半月前已经走了,是爸爸害死他的,爸爸恋上你小婶,他服了毒。”儿子呼呼喘着说不出话来。能想象他当时有多么震惊震撼,可不等电话那边有任何反馈,汤犁夫就把电话挂了。他不是不能接受儿子的谴责,而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无情!他无情地在儿子面前打碎了一样东西,一样父亲留给儿子最珍贵的东西!可他又不知道,如果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?放下电话时,他感到心里滴血,感到那血像蚯蚓一样从心窝向后背翻涌。接下来汤犁夫做了第二件事,就是打开西屋门锁,推开屋门。宫占魁拿走小环的衣服之后,他上了门锁。这有些乘胜追击的意思,如果让罪恶的幽灵上身是他最想要的,那么何不再多来一些呢!在他的想象里,只要把门打开,立生骷髅一样没有血气的脸,小环惊恐愁苦的表情,弥漫在屋子里阴森可怖的空气,就会伴随罪恶的幽灵虎狼一样飞出来。曾几何时,他与它们打过照面。可事实并不如此,屋门打开,它们不但隐遁了,还有一股熟悉的气味冲出来。曾经,衣柜里装着小环的衣物,柜台上有一堆小环用过的发夹、照脸的镜子、放在小木盒里的洗漱用品;现在,屋子除了炕上的一摞被子、围墙半圈的木柜、柜顶上的几本书,空荡荡一无所有。可不知为什么,他闻到了小环身上独有的淡雅气味——这就是乌老道带来那个信息的奇异之处,当他知道小环并不是坏女人,它竟然像滴进水中的化学试剂一样改变着水的成分。不过,他并没让这样的时间拖长,当发现关在西屋的幽灵不再是原来的幽灵,他又赶紧关了门,上了锁。这第二件事不能算是失败,原来关门,是为了关掉犬牙交错的罪恶;现在关门,是为了关掉有可能煽动鬼火的邪风。可是见他关门,刚才还坐在后门口的老婆噌一声站起来,像被什么呼唤似的来到西屋门口,手脚并用,猛力地推踹门板。立生走后,老婆的神情时而呆滞,时而阴郁冰冷,呆滞时像秋后墙头上断了蔓的倭瓜,阴郁冰冷时恍如三九天阴沟里的冰川。她不爱做饭不爱吃饭,找衣裳让她去洗她也不爱动弹,就连不间断的呓语也只变成嘴唇的活动,听不到声音。但她就像一个隐在汤犁夫身后的追踪者,只要目光与他相撞,哪怕是正在吃饭的饭桌上,一种冷凝锐利的东西立即弹出来,仿佛知道他是海啸的始作俑者。因此一些天来,他总是本能地躲着她。其实也不是躲,在他心灵的战场积满了杂乱的废墟时,他还没有心境和能力正视她。然而这个下午,见他把西屋打开又立即关上,她竟然像一个渴望回到原始森林的野人,疯了似的一遍遍撞门,最后门没撞开,自己却昏倒在地。他抱起老婆,等待她苏醒,他几乎慌了手脚,又是啃脚后跟又是捏她人中。她脸色苍白,眼睑上翻,嘴唇哆嗦着口吐白沫,他大声喊叫:“我错了,我错了,玉凤你醒醒!”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,但他确实这么说了。那是一种本能反应,证明他的良知里还潜藏了一丝对老婆的温情。如果说灾难的发生是五贯碰了五贯,那么老婆就是这碰撞结果中受伤最深的一个。正常情况下,立生出了殡,他最应该投入精力安抚她照料她——老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,但这不意味他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待老婆!他可倒好,不但一次又一次陷入自我造作的次生灾害里,还因为恐惧灾害的进一步发生,锁了西屋屋门,使她每天都像迷途的羔羊,推不开门时,往往更加呆滞冰冷。幸好她慢慢醒来了,眼球在眼皮里无力地转着,嘴唇里的声音非常低弱,她说:“立生,立生,我看见立生了——”于是汤犁夫做了第三件事,带冯玉凤去了立生坟地。他一直都没带老婆去立生坟地。出殡那天女人们都留在家里,烧头七、二七只他一个人去了。立生是他害死的,他理应做好所有善后,他也没有理由要求立生的亲哥嫂和亲妹妹去为他烧七。但老婆不一样,她对立生有感情,他理应带上她,可最终,他都以她不是正常人为由搪塞了自己。汤木匠要不是家里有个疯老婆,就不会占了兄弟媳妇,现在他带疯老婆去给兄弟上坟,无疑会重新掀起人们议论。关在小黑屋的三天,这样的议论早已是粪场上的蚊蝇,可人在黑暗中,念兹在兹的只是如何走出黑暗,光亮只是笼统的概念。当真走出黑暗,有了光亮的投影,议论所涉及事件的荒诞、荒谬才显现出来,就像他从非洲回来,真正享受了不该得到的荣誉,内心的不安才显现出来一样。也就是说,变化并不来自人们怎么议论,只来自他心里怎么想。那天下午,当老婆启发他有了新的想法,他像当年毅然辞职回小峪沟一样,毅然载老婆去了汤家坟地。如果说打开西屋屋门是乘胜追击,那么载老婆去立生坟地就是知难而进。刚结婚时,因为常骑自行车载老婆去蓉花山,她在车后座搂他腰的动作就成了他们爱情故事的经典动作,不知有多少小峪沟女人对她投来过羡慕的目光。因为这个动作发生在失忆之前,她就一直不忘。十几年前载她到外面去看病,每每两手搂住他的腰,她都像新婚那样在后边咯咯咯傻笑。她是一朵冻在春季的花朵,缺了夏季的成长、秋季的成熟。可这一回,他帮她换了衣服,把她拽到摩托后边,她佝着腰往后缩着坚决不坐,这不能不让汤犁夫徒生愧疚——从有摩托以来,他已经七八年没在光天化日之下载过她了!不得不像载孩子那样把她搂到怀里,让她肉墩墩的后背贴上他的前胸,她身上的草灰味和酸腐味随摩托车一路划开的气流扑鼻而来,他已经不是愧疚,而是无比的哀伤和难过了。因为老婆不但不是得病前的老婆,也不再是得病后的老婆了,她没有了咯咯咯的笑声,且一遍遍惊恐地转头。来到童山山根底下,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引到坟地,点燃一沓冥纸告诉她,立生就埋在地下,这是立生坟地。她傻呆呆地看着坟头,看着四周,突然地就跪下来,哭咧咧说道:“立生啊,大嫂对天起誓,俺没有对不起你大哥。俺磕一百零八个头保证,俺没对不起你大哥,大嫂肚里没有孩子,你可得为大嫂做主啊!”旷野唤醒了老婆手术前最最痛苦的记忆,这无疑像插向汤犁夫生命深处的一把长剑,让他的不忠在老婆的忠诚面前见血见红。因为这个,汤犁夫从坟地下来,没有载她直接回家。他带她绕到卧蚕山后边那座童山,奔向那尊石佛,拜过后载她去了德兴街的景医堂。因为把数不清的头磕完,她已经虚弱得不行,几近昏迷,而对老婆有了更深的愧疚,他想起已经好多年没有调理她的身体了。十几年前辞职回家,他一直都相信老婆脑袋里的病能治好,于是带她去沈阳、天津、上海、北京,折腾了整整两年。可她脑袋里的病不但没治好,身子又添了病,夜里盗汗、月经失调、食欲不振,人瘦得像个稻草人,最后他不得不放下她的脑袋,带她到景医堂看中医。老婆的气色和体质确实在一连两个月的草药味里渐渐恢复了,可意外的是,就这两个月,他一点点放下了非治好老婆脑袋的执念,接受了只要她身体好,脑袋好不好都无所谓的残酷现实。

或许接受不能接受的现实需要仪式,或许每一天都弥漫在家里的药汤味遮蔽了外部世界的信息,反正就从那时起,他的生活见根见底了,他再也没有生出让老婆恢复记忆的幻想。重进景医堂那天正是白露节气,记住这个节气都因为景五郎提醒,他说白露并不是调理脾胃的最好季节,但你老婆都这样了,再不调理会出人命。他还说人如草木,没有雨水浇灌就不可能旺兴。景五郎一定是听说了什么,十几年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,那时他说老天爷想拿走什么,你要也要不回来。一个人肉身垮了,要记忆还有用吗?!他当时在心里问,一个人没有记忆,肉身又是什么呢?
汤犁夫带着这个问题过日子,一过就是十几年。这十几年里,他低头抬头看着冯玉凤,不断地追问:记忆到底是什么?为什么她还是她,她能回忆前天而不能回忆昨天,就觉得她不是她了呢?
……
精彩全文请见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》2025年2期
本作品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