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南柯梦(454)惊心夜
发布时间:2025-08-02 01:44 浏览量:1
这是青岛八大关中一幢建在水杉树林中的白色小洋楼,上下三层的德式结构,1楼是客厅,摆着一架钢琴和三组红丝绒的沙发。2楼是一间主卧,主卧是个套间,外间是个大大的国王双人床,那小一些的里间呢,是一个单人木床。两张床全都铺着白色的细亚麻的床单。这个季节里,青岛还是有些潮湿的,所以隔三差五的要把壁炉打开烘一烘。
趁着壁炉打开,房间里的衣柜也被清空了,三四个大皮箱,摆在地上,管家老何正指挥着两个女仆,在那收拾衣服。
老何是跑上来的。看了一眼,然后高声嘱咐了一句:
把毛料子衣服全都放在这个箱子里,对。这个小箱子专门放洋伞和鞋,小夫人带来的两把伞都放一块。雨伞,加上阳伞放外边,还有手套。短的,长的,放在盒子里。这个小藤箱回头跟马车一块走……
正跟这吩咐呢,楼下有人喊他:
何管家,您来看看吧,马车已经雇来了,您瞧行不行?要是行的话,我就给他们放定钱。
哎,等会儿,我这就下去。
老何答应了一声,身子转过去了,但这脑袋还是有些不放心,这两个女仆是临时雇来的,所以他对这二位有点拿不准:
你们收拾完了之后别盖箱子盖,我还得检查一下。
哦。知道了,知道了!
两个女仆跟那点着头,答应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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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个印呀,还得看命,你看看这个小妮子命多好,哼,坐着小轿车腻了,又要坐马车,听说上崂山还得坐轿子呢,坐那种凉轿,唉,也不知这是个啥神仙,下凡向福来趔。
说这话的是个30多岁的大嫂,皮肤倒是挺白的。瞧那言谈举止也是经常在大户人家里帮工的,这幢别墅是二老爷一个朋友在战前购置的,如今把它收拾出来,专门租给度假的人。所以在这里值班的阿妈,迎来送往,一向也是有些见识的。很多富贵人家一到夏天都跑到青岛来度假,不过像这位老爷带着小太太,这会儿才来,算是晚的,现在也下不了海了呀,想想老年人估计也不想游泳了,在海滩走一走,他们就满意了。
蹲在一边的,那个年轻的小女仆是大嫂带来的,小女仆今年刚刚摸到二十的边,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这户人家的小夫人享的这齐天大福,她觉得好奇,这不她把这位小夫人的裙子,拎起来,在手里,左瞧右瞧。
二妗子,你说这是个什么料子,上面怎么还带亮亮的条呀?
嗨,那是银丝线,这料子是从西洋那儿过来的,银丝都是含在呢子里的,咱这儿造不了,这东西可贵了。听说一米就能顶一头猪。
呵呵。你什么都往猪上比。
那可不,你出来做工图个啥?不就图到秋个,能拿回去一副猪肘子,一袋白面。在喜宴上,咱就扬眉吐气了。
每每说起自己的喜宴,以前,这个从3月份就跑到青岛城里来做工的乡下小妮子,眼里都会冒金光。可就是今天这光死活就冒不出来了,看着这几大箱子的衣服,她是真是撇嘴了:
都说这女人嫁人就相当于第二回投胎,可看这个小夫人这胎投的是真好。
哎,妗子。那天我听他们说话。原来她也是个丫头,是被老爷收了房,才成了小夫人。
那天我偶然听她说了一句:
“让我来吧,我本来就是做丫头的。这些事,我是做惯了的。”
你瞧瞧,原来它也是丫头出身呀,这是麻雀变凤凰了。
一想到这儿,啧啧啧,小妮子,这心里好像有些酸酸的。二妗子你看,那个老爷对她疼的呀!那天他们从海边回来,哎,下雨了,老头给他撑着伞,自己身上都湿了一半呢!
“切,再疼有什么用,哼!守着个老汉睡,有啥意思,等赶明儿你结婚就知道了,瞧着吧,夜里有她哭的时候。”
妗子是小妮子未来婆家的一个亲戚。大嫂口齿伶俐,嘴上不饶人的,她抬手拎了拎小夫人那新制的白素缎睡衣,跟那小声说道。
“啥呀,你不知道?妗子,今天一早我进来给他们换床单,才发现,你猜怎么着”?
说到这里,小姑娘有些眉飞色舞了:
俩人是分开睡的,老的睡大床,那小的睡小床,呵呵呵,根本就不在一块。
哼,这就对了,在一块干吗呀。看画啊,守更呀。倒不如各自钻被窝,还能凑合过!
呵呵呵,呵呵,这话说的,把小妮子逗的直捂嘴,两个妇女凑在一起,嘎嘎嘎的如鸭子一般笑了起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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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二位有些笑大了,居然没有听到楼梯那儿传来的脚步声,等她们咧着嘴乐的前仰后合的时候,管家老何已经站在眼前了,他瞪着眼很不高兴的来了一句:
干嘛呢?干嘛呢?两位奶奶。上这儿坐地头聊天来了,我们车都订好了,一会儿还得走呢。
哦哦,这就好,这就好。
一听这话,四双手赶紧忙碌起来。说笑归说笑,可别砸了饭碗,否则那猪肘白面找谁去?
回头把壁炉的灰淘了。
老何甩下一句,那语气里有点不高兴的意思,吓得俩妇女一伸舌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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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距离别墅散步十分钟路程的地方,有一座小山。山顶有个小教堂。这会,教堂的午课结束了。后院里,几个穿着黑色衣裳,戴着白头巾的修女,正在拎着羽毛球拍子,在那开心的打球。
在他们身后,长桌子边。坐着一位老先生,那是穿着一身蓝织锦长衫,带着平顶草帽的赫牧之。他双手交叉,扶着那象牙把儿的斯蒂克,老头在那休息呢。
上来的山路还挺陡,老男人拎着长袍的一角,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爬,青石板的山路台阶,在雨后又滑又陡,害得老头一个列倾,弄的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年轻女士,吓了一跳。不禁赶紧伸出手,要扶着点老头,但是被他婉拒了。
刚才他们在海滨浴场里坐了一会儿,虽说不下水,但是二老爷也想带着玉儿到那去看看。沙滩尽头,有几个洋人是真不怕冷呀。穿着短裤和绒球衣跟那打起了沙滩排球,看到他们,老头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尼斯,于是便跟玉儿聊了起来。这不从那边回来,他们又打算到这家小教堂来尝一尝法式下午餐,据说这里的法式牡蛎汤非常有名。
不过此时,老头这会似乎有些累了。坐在那里,杵着手杖,呼哧呼哧的,额角上汗珠亮晶晶。在他旁边的那个穿着蓝色洋裙子的年轻女士,看着老头这样,实在是忍不住了,她从自己的银丝小包里掏出一条帕子,伸过手来,老头一看这情景,微微的笑了。轻轻的说了声:谢谢。然后他把头低了下来,毕竟赫牧之先生比霍小玉高一大块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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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四天了,白天看海,中午的时候找一家餐厅吃顿饭,下午,老头要是不太累就再出去转转,今天准备上崂山的计划,被玉儿给喊停了,从这间小教堂出来,她低声的说道:
二老爷,咱们回去吧,我看您有点累了。
你不打算转了?
玉儿听了这话,摇了摇头。
那好吧,下午哪也不去了。我正好接待个朋友,跟他谈点事,你呢?也下来和我的朋友见见面吧。
我,我还得见。
放心,不会让你和他应酬太久的。就是说几句话。
说到这老头用手轻轻的帮玉儿整了一下那新烫的卷发,把散在前额的一柳别在了耳后。
小玉,毕竟我们回到北平之后就要举办婚礼了。老男人拍了拍女孩的手背,语重心长的说。
按说听到这画,应当觉得开心呀。可谁知正好相反,老头的话,如同一支利剑,猛地刺中了这位准新娘的心,她皱起眉毛,把头向一侧转了过去,继而眼眶都湿润了……
我知道,我知道你委屈,放心吧。这一切都会过去的,有什么难处,我陪着你一起面对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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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礼实际上是早筹备好的。只不过那时新郎还是赫从之呢。
二老爷一个月前,还当着老姑奶奶的面对玉儿说:
家里好长时间没办过喜事了,这回你跟老五办事一定得在家里摆酒。上回他结那个婚,不算的,都是接给外人看。所以在饭店。正经像咱们这种人家,谁去饭店结婚啊。
就是就是。这回咱们还挑棚,找跑海的,请玉华台的厨子,咱们换换口吃南方菜。
对。玉儿,你也别穿那个什么白不呲咧的婚纱了,我看着不喜庆。就穿喜袍吉服,到时候再梳上把子头,踩上花盆底,那才气派呢。
呵呵呵,二哥想什么呢。就她这点头发还梳两把子头呢,你瞧瞧连盘都盘不起来,那小牌楼怎么顶得上啊?烫烫得了。
这老兄妹俩在赫府三进院的正房外间里,一边品茶一边聊天。站在一边大地毯上的玉儿呢,身上穿着一件坯布加绵纸的量衣,她扎着两只手,活像个布娃娃似的随着二姑的指挥。跟那儿左转点,右转点,刘娘帮她拽着下摆,又展了展腰身,一件样衣一定要量准尺寸。好去裁。
身子僵僵的玉儿,稻草人似的站了快半个时辰了。看着裁缝转了身,去写数字去了。刚想低头歇歇,可谁知旁边二姑不干了,照着她的小屁股就拍了一巴掌。
别动。一动尺寸就量不对了。
呀,对于二姑玉儿一直有点害怕,所以当时就停那了。可谁知二姑这一发威坐在墙边上的老头还不乐意了,他咳嗽了一声,说道:什么规矩?还跟这儿动上手了,
哎呦喂,对不住啊,我,我该打我该打。
二老爷这么一句话,让二姑一下子懵了,不过她倒是反应挺快,立马假装愧疚的给了自己一个嘴把子,随后她又捂着嘴笑了,小声嘀咕道:我还照原先,当她是个小丫头呢,这脑子,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。该打该打
这一打把,倒把那个大布娃娃囧的要命,玉儿一边鼓着小嘴,一边微微哼哼着。到这会儿,她也只敢低头了。眼睛没出看,只得瞧着那老裁缝的皮尺。老裁缝一句话不说,耷拉着眼睛。跟那儿默默的画笔道,哎,也真是难为他了,做这种宅门里的生意,都得会当透明隐形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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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礼拜得去趟天津。那边的银行招呼我开会。老头拿着茶杯跟哪儿慢慢地来了一句。
哟,是吗?那二哥正好,你带着小玉一块儿去,去那个亨得利表店给她挑块表。
啊,我我还用带表啊?玉儿还是忍不住了,她又开口了,
不过这回老姑奶奶倒没说她小家子气,而是很认真的同她计划上了:
你得买两块表,买个金壳的,再买个白金盘的,平日里就带那个素盘三针的,要是有个什么晚间的活动呢?就戴金壳表。在手上也行,拆下来戴在脖子上也行,多买两条链子。长的短的。哎呀,这事儿老五都不会干,二嫂子如今又不精神。
可不,梅珍身体不好,这程子老说头晕,这下就得我张罗了。除此之外,这回我还得抽空上赫处长那程门立雪去。我得好好找他谈谈。在北平,我看我是堵不着他了。
老头的思绪很飞跃,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句。吃茶的老妹妹,一听这话,赶紧朝他挤眼睛,那意思是,这话不适合在这个场合说。
这眼神把老头兴冲冲的劲头给憋回去了,似乎觉得有些不舒服,他呼的猛出一口气,然后又抬起头,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布娃娃。哎,还是想想即将到来的婚礼吧,总算这也是喜事一桩啊。
“咱们赫家门里好长时间没热闹了,我也该沾沾喜气,舒舒心了。”这话老头反复说了好几遍。
他们启程之前,给老五打了电话,让他准备接驾,老五一听赶紧问都有谁。其实他就是想知道,他那个未婚妻是不是随行。老头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:
还有谁?就带一个人也得带上霍小玉啊,哼,我瞧你们俩呀,心都按不住了。这边呢,她也不好好念书了,那边呢,你也不好好做工,到最后我是又赔学钱,又赔工钱,我是一点本,都捞不回来了。
呵呵呵,呵呵,老头难得说个俏皮话,逗得电话里的老五笑得直咳嗽:“ 那可不,二哥,还得让您老给我掏钱办婚事呢,还得赔我一媳妇儿呀。呵呵呵呵呵!
还真是。老头一想到这有些得意了,两年前他就拍着胸脯跟这位要去和亲的傻公主保证,三年之内,我必把你给赎回来。你瞧这不就赎回来了,不但全须全影的回了家,咱还得再给他娶上房合适的媳妇,一想到这老头儿很得意。
霍小玉虽说身家背景差一些,但是呢,老头派人去打听了,她爷爷也是个秀才出身,父母都去世了,家里有个堂叔。堂婶子说了,到时候,她可以来送亲。
这亲戚呀。只要是一听说姑娘挣扎着出息了,立马都出现了。当初卖我的时候,可都往后躲。
对堂婶子的出现,小玉并不大热情,但是二老爷劝她。做事,最重要的是体面,你一个娘家亲戚都没有,容易让人轻看了。回头他们真拿你当逃荒丫头了。
这话让小玉听的心里暖暖的。哎呀,他觉得老哥哥也不光是婆家人,他像是自己的娘家人,帮自己想的那么齐全。
这让小丫头心里甜甜的稳稳的,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买了保险的大轮船,说话这就开出港了,横竖也是有人管了,踏踏实实的一段旅程,就在眼前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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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 正当包子小姐忙着喋血婚礼,险些遇刺的时候,小玉倒还算安稳。她跟着二老爷来到了天津,来到老五这幢三层大洋房里,二老爷住在2楼的主卧。小玉住3楼,就是当初包子小姐那间房,老五呢,依然住在自己的“小宿舍”里,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,可就在这会儿,一个电报打来。
哦,原来是贺家纱厂定的一批棉纱,已经从孟买装船,运抵天津港了,他们这边得出个人去提货,然后送到货场去。平时这都是二姥爷亲自跑的,这回他启用老五了。收拾收拾东西,拿了将令,老五要去塘沽在那儿等着收棉纱。
临走他嘱咐小玉,没事的时候多出门溜达溜达,大白天的街上不怕的。大不了带上小莲子。别那么胆小,再有,别成天跟你那破账本较劲,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小何。
对了,因为看账这事儿,这对准夫妻昨天还拌了个嘴,玉儿那意思是有事儿我自己多琢磨,弄不出来,我问你。可老五呢?抻脖就喊小何:小何过来一下,
这让小姑娘心里挺不乐意的,你说话就成我男人了,我怎么叫你都不嫌多,人家小何还有事儿呢。再者说我跟他在一块儿交接。我,我这也有点儿犯触啊,我还不习惯和生人那么面对面的坐那么久。玉儿还是有些小家碧玉的心思的,但她的细腻老五不懂。老五想的是,府里的账,和外边工厂铺子又不一样。历年都有老规矩,这些事你问我,我哪知道啊?
于是,这两人就有点鼓着憋着的劲儿了。
哎,不过年轻人就是这样,前一秒还像两只小花狗似的,互相咔咔的咬,后一秒呢,又挤在一块呼呼睡了。所以老五一说第二天要走,上塘沽,玉儿立刻忙活了起来。海边潮。得给他多带两身内衣,还有鞋垫也得换。皮鞋,胶鞋都得备着,万一下雨呢。玉儿忙活了半天,给老五整理出两个箱子。一边整她一边琢磨着各种事宜,可不知怎的,就这点事弄得她心里乱乱的,像一只小猫,在那不停的捣乱,总把铺好了的白缎子床单,给你抓的乱七八糟,这让小姑娘心里很烦。
她在心里骂自己:
又起急又起急,你还能干什么呀?就这么点的事。心里都装不下。一想到这儿,她又联想起了账本的事儿,哎呀,错怪人家老五了。什么时候跟他道个欠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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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老五吃过了早饭,手里拿着礼帽,拎着公文包,往外走,玉儿特地送到了门口,又嘱咐了一句:
我要是给你准备的有什么不足,你就打电话回来,我回头再让人给你送。
还有,在外头应酬的时候少喝少喝啊。如今都秋凉了,可千万别秋泻呢!
我倒想泄泄呢。哼,省的我们小五奶奶嫌我肥,说我这肚子像三个月的,别待会儿我出趟差回来,这肚子又涨了,变四个月的了。
小五奶奶,这个词是老五新发明的,他说以后就让玉儿用这个称号,为此他还特地解释道:
我可一点都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,我是说,毕竟咱们和老哥哥老嫂子他们还差的远呢,用这个词儿,这不显得尊重他们吗?
哎呀,我对这些又不懂,到时候还不是都听你的。
玉儿这会儿倒是柔顺,她把一双清亮的杏仁眼在那里眨了两下,就像是一只快活小猫。这眨眼胜过千言万语,老五明白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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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什么kiss,也没有什么拥抱。老五朝着玉儿点了个头,来了一句,走了啊!那边那个呢?攥着两只小手,拿俩眼看着老五上车,然后又喊了一句:小心点。
他们倒像是做了半辈子的夫妻,就这么简单的,一应一合,把那一团热乎乎的情意全都装在了里面。
随着车子的开出,玉儿也从院子里出来了,跟到街道上,扬着头看着老五的车开远了,开到了路口呢,随后一拐弯,消失在那一大片街角的丁香花畔。
头上是高大的梧桐树,街角是晚开的白丁香,门前有一个金头发的小孩子在那里咕噜咕噜的滚着铁球,启士林给人送面包的伙计蹬着自行车,缓缓的在那慢行慢走,后面的木盒子这会儿已经空了,想来面包都送到了。天不凉也不热,老阳儿不晒不阴。坐在露天小凉亭那儿,看报纸的人慢慢悠悠,一只鸽子居然踱步到了马路中间,然后又觉得不对劲了。慌忙 一展翅,扑啦啦的飞了……
秋日里的津门让人觉得暖融融的。虽说如今正是国运艰难之时,水旱灾害,兵戈骤起,饥殍遍野,涂炭生灵。但是毕竟在天津卫,在这个法租界的科尔路上,依然站着一个,面容清亮的小女孩,她马上就要做新娘了。在这乱世中,能够谋得一份这么好的命运,玉儿这心里却并不安宁。
送完老五走,转身回来,一进门小玉瞧见二老爷下来了,他穿着一件居家的对襟短袄,下面是散腿的深色织紧裤子,脚下踏着一双布鞋,还是玉儿给他做的,老头手里拿着报纸,吩咐了一句,10点半再让厨房开饭,一会儿厂里的李经理和我一块吃。
说完这话,老头就转身去了后院,估计是他想在那儿打一趟太极拳。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把八段锦练一通,这玉儿早就知道了。哦,原来是纱厂里的李经理,她也见过。于是小玉赶紧走到厨房问了一声,晌午饭准备怎么样了?
老头向来是吃两顿的,上午10点算是一顿正餐,下午4点再来一顿,所以他吃的要比老五的早餐丰盛的多,都是几凉几热的炒菜了。今天二老爷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一道扒海羊。这是李经理爱吃的,就是用高汤把新鲜的羊肋条肉炖的烂烂的,再往里面加鱼翅,这菜得准备好长时间呢,所以早晨6点厨房就开始忙活上了。这会儿厨娘一见有人来打听菜。赶紧来了一句:
成了成了。差不多了,说话就能起锅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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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人估计一会儿就到。先把凉菜先摆上吧,有压桌的吗?有有,这是压桌四碟。厨娘指了指旁边的四个冷盘,一口酥核桃沾,雪花山楂球,还有一个是鲜糯莲子,玉儿上手就帮着往餐桌上摆。
桌子上有个水晶花瓶,是她今天一大早换的,里面插了几只晚香玉,再配上文竹的叶子,关于插花这事。霍小玉同学也不太摸门,不过好在包子小姐,打家里给她拿了两本书,都是西洋人出的插花法式。照着少不得也得一一整来,以后这些东西她都得学,哎,一想到自己的前任,这小五奶奶,没个压力不大的。
正跟那儿摆弄着文竹的叶片呢,只听外面哗楞楞的铁门声音便传来了,估计是客人到了。
果然,坐在三轮车上的是一个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。小玉认识。这是老跟老五在一块的李经理,她赶紧跑到门口去迎接。李经理这会儿见了小玉已经很客气了,因为他知道这小丫头马上就要当五奶奶了,于是便摘了帽子,微微的半鞠了个躬。玉儿请李经理坐下,然后跑到后面去通知二老爷。没一会儿。练完了拳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个干毛巾,一边擦着脸一边过来了:
老李啊。办的怎么样?
老头一句废话没有,上来就问
李经理,站起来还有些迟疑,不知道是不是该在这儿说,老头倒无所谓,他挥了挥手。哦,那男人见了便张嘴了。
我都弄好了,厂里库房里咱都布置起来了,没问题。像模像样的。我专门找人定的,就是拿草帘子一卷,两头一堵,哎,那尺寸跟棉纱包一模一样的,不打开一点都看不出来。
老头听了这话,点了点头,然后坐在了沙发边,他一伸手,意思是让李经理也坐,玉儿一见情景,赶紧来奉茶。老头翘着二郎腿,又问道:
老五那边的人准备的怎么样了。
哦?我给五爷派去的人手挺精干的,而且还通知了警备司令部。
嗯,行。
老头想了想,吐出了这么俩字,随后他扬着脑袋又琢磨了一下,接着说:
让老五把棉纱直接拉到虹桥的库房里去,然后让警备司令部的人换了便装,分三班,24小时不能歇人。对了,枪也得带上。
是,是您放心,您放心。我去安排。
两个人在这说的热热闹闹,玉儿本来想往后哨,她觉得自己听这些不合适,但是眼瞅着饭桌又摆好了。怕凉了,回头老头吃的胃里不舒服,于是小丫头跟那左右为难起来。聊了一会儿,老头一抬眼看到了这个晃着脑袋的小姑娘。
你也不招呼我们吃饭呀!
玉儿一瞧上来还说自己了,便嘟囔了一句:您,您和李经理正说话呢,我哪敢插嘴呀!
老头听了点了点头,然后招呼道:
老李,过来过来,陪我一起吃。哦,对了。今天特别准备了你喜欢的菜。小玉。你也来再跟我吃,省的餐桌上人少。要不弄那么多菜干嘛。我吃饭就喜欢人多人多热闹,要是人少,我现在都懒得提筷子。哎呀,老李,蹬你到了我这个岁数,就知道了。我现在是成天强迫着自己吃,我什么时候都不饿。赶明儿我得试试,三天不吃饭,看看成得了成不了仙。
呵呵呵呵呵。旁边两个人都乐了。
玉儿这会儿也胆大了,上来就把勺伸向了那道扒海羊,她想舀点汤浇在米饭上,尝尝这鱼翅炖羊肉,到底是个什么滋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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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的时候二老爷睡了一觉起来,便张罗着往外走,瞧着他那脸色倒不太好看呢,玉儿也没敢问上哪儿,只听见二老爷同小何说了一句:我要不去他们家堵着,我这辈子也瞧不见他。
说完这话,他便噔噔噔的径直走出了大门,外面有汽车跟那候着。
小何也跟去了。哦,玉儿到这会儿突然才明白,八成是去大少爷那边了吧?二老爷最近一直想和大少爷见见面,但是呢,好像听他这意思,儿子还躲着老子呢。
哎,一想到大少爷,玉儿这心里也有些窄巴了,那个莱西姑娘就这么不知所踪了,大少爷的娘又病在医院里,但愿她别再出去买醉了,上个月看见了一回大少爷他越来越瘦了,听他屋里的小云说,有一天大少爷胃疼,疼的一早天蒙蒙亮,就叫车自己去医院看病去了,哎,其实估计就是酒喝多了。
霍小玉现在越来越对赫家门里的事上心了,因为,她觉得自己的角色变了,不再是个丫头,她将成为这个家的成员。也就是说,程树很快就要成为她的侄子了。这个家看着张扬体面,但真正走到那里边,好像每个人都不展愁眉是的,所以弄的,还没进门的小姑娘,这心也重了起来,她走到了自己的3楼,坐在桌边拿出账本,跟那接着啃她那些陈年老账。
这一下子又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了,反正玉儿就觉得屋里越来越黑,她伸手碾开了台灯,再抬头一看呀,外面乌云密布的,眼前一片昏黄之色,再看墙上的表,才6点,瞧这架势是要下雨呀,果然,正当她收拾桌上的纸笔之时,只听咔的一声炸雷,紧接着哗哗的大雨便下了起来,望着外面被雨水打的东摇西晃的树叶,小玉突然有些隐隐的担心,也不知道老五现在是在外边呀,还是在屋里。这要是下了,那塘沽是海边,雨更得大了吧。她没法想象,毕竟还没看见过海呢,也不知道老五的鞋会不会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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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怎么, 玉儿总惦记着老五的鞋,那皮鞋又硬又薄,就算是垫了鞋垫,若是湿了,那脚也是难受的呀,这么想着玉儿连胃口都没有了,晚饭的时候她就到厨房盛了碗米饭,又把中午的剩菜翻出来浇在上面,胡乱吃了两口。家里的老妈子赶紧说,您哪能吃这个呀,我给您现炒俩菜。这都是我们底下人的饭。
没事儿没事儿,玉儿心里烦,也不想和她说话了,吃了两口之后就又上楼了。
这一天呀,就是这么快,待着待着就到晚上了,瞧这意思,二老爷是不会回来了,是住那边了。晚上临睡觉的时候上楼下喝水,她只看到了小何。小何什么时候回来的,玉儿不知道,回到自己屋里,玉儿躺在床上闭着眼,听着外面的雨声,翻来覆去的不安宁。她觉自己像是个闺中的少妇,牵挂着出征在外的丈夫,还不是千里边关呢,这就是个几十里之外的海边呀,可她就睡不着了!
幸亏玉儿睡不的不实,否则非得吓一跳不可。夜里一点,突然一声炸铃,把赫府这幢三层房子全都给惊醒了,陆陆续续的,灯都点上了,小何急急忙忙的跑到玉儿的门口,砰砰砰的敲门:
玉姑娘,玉姑娘,您出来一下,有个电话必须得您接呀。
是谁呀?
玉儿手忙脚乱的穿衣服。
是李经理,是纱厂里的李经理。
玉儿这心里呀,噔噔噔的跟打小鼓似的,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僵了,她挣扎着系好扣子,来不及抹头发,便跟着小河往外跑,一口气跑到了1楼,拿起电话:
喂,我是霍小玉。
只听那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,紧接着是一个急促的信息,霍小姐,二老爷现在在小公馆呢,我往那边打电话,可是不行,许是因为今天有雷电,他们的电话线坏了,通知不过去。您现在赶紧跑一趟,给二老爷送个信。有人拿着稽查大队的名帖,要查咱们的货呢。让他老人家赶紧来厂一趟,我们等他定夺呀。快点快点,我挂了。哦对了。这事要保密,除了二老爷,对谁也不能说?就这么着,我得赶紧挂了!
马蹄紧踏激河水,洒向江南雨作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