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传平:稻草人
发布时间:2025-08-02 16:47 浏览量:1
原创 伍传平 天门山文学
我小时候,稻子黄了的时候,田里便站出了许多稻草人。
这些稻草人,大抵是用几根竹竿胡乱扎成骨架,裹上些稻草,便算作身子。有的还套了件破旧的衣衫,戴了顶泛黄的草帽,远远望去,竟也像个人形。只是走近了看,那稻草间露出的竹骨,分明在嘲笑着这拙劣的模仿。
我幼时常见农人扎这物事。他们从谷仓后面拖出几捆隔年的陈稻草,那稻草早已失了金黄,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。农人们的手粗糙得很,青筋暴起,却灵巧地将稻草一把把束在竹架上。扎到手臂处,便横绑一根短竹,权作臂膊;扎到顶端,又分出几绺稻草,算是头发。末了,还要从家里寻出几件不能再穿的破衣,套在这稻草架子上。
"这样更像些。"老张头说着,将自己的破草帽扣在稻草人头上。那草帽边缘已经破烂,帽顶还漏着几个洞,阳光从洞里漏下来,在稻草人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稻草人一经立起,麻雀们起初确是被唬住了。它们远远地落在电线上,小脑袋一歪一歪地打量着这些新出现的"人"。有几只胆大的飞近些,却又被风吹动的衣袖吓得扑棱棱飞走。农人们见了,黝黑的脸上便绽出笑容,仿佛已经看到丰收的景象。
然而不过三五日光景,那些精明的雀儿便识破了这拙劣的把戏。它们先是试探性地落在稻草人附近的稻穗上,见无动静,便愈发大胆起来。后来索性站在稻草人头顶上啄食,还将粪便排在那顶破草帽上。稻草人依旧沉默地站着,任凭雀儿们在它身上跳来跳去。
"没用的东西!"老张头气得胡子直翘,抄起竹竿要赶鸟。可这边赶走,那边又落下一群。后来他索性不管了,只是每天下田时,都要对着稻草人骂上几句,仿佛收成不好全是这稻草人的过错。
稻草人不会辩解。它们只是站着,从稻苗青青站到稻穗沉沉,再站到稻田空空。风吹日晒下,它们身上的稻草渐渐松散,衣衫也褪了颜色。有时夜里起风,还能听见稻草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是在诉说着什么。
有一年暴雨,田里积了水。我看见一个稻草人歪倒在泥水中,它的草帽漂在一旁,竹架散了,稻草也一根根散开,随着水流打转。那景象颇有些凄凉,仿佛一个死去的人正在水中慢慢解体。
后来不知从何时起,田里的稻草人渐渐少了。农人们说,如今有了更好的驱鸟办法,这劳什子早该淘汰了。偶尔还能在偏僻的田角看见一两个,也都是歪歪斜斜地立着,衣衫褴褛,像个被遗忘的老兵。
去年回乡,看见几个孩童在田埂上玩耍。他们用树枝和野草扎成小人,插在路边。那粗糙的手艺,倒与我记忆中的稻草人有几分相似。只是现在的孩子,怕是不知这游戏的由来了。
稻草人终是要消失的。它们从未真正守护过什么,却实实在在地站在一代人的记忆里。当最后一批见过稻草人的农人老去后,大约就再没人记得,田里曾经立过这些沉默的假人了。
稻草人不会说话。若它会说话,不知要讲出多少阳光曝晒、风雨侵蚀的故事。这些故事,大约也如它身上的稻草一般,终将一根根散落,消失在泥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