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酷吏堆里讲法理的人徐无杖:让刑具长出绿毛的司法官
发布时间:2025-07-11 01:45 浏览量:1
武则天时期的长安城,有两类人最得意:一是给酷吏打制刑具的铁匠,铺子门口的订单能从朱雀大街排到曲江池;二是替冤魂写悼词的秀才,砚台里的墨汁换得比酒还勤。就在这两类人忙着数铜钱时,司法官徐有功正捧着本《永徽律疏》,跟来俊臣脸红脖子粗地争论 “谋反罪到底该咋定”。
这场景想想就透着荒诞 —— 好比在屠宰场宣讲动物保护,在斗鸡场普及和平主义。可徐有功偏要这么干,还干得有滋有味。他一生三次被判死刑,临刑前总把牢饭吃得喷香;他审过的案子里,刑具能长出半寸厚的绿毛;他敢当着武则天的面说 “陛下的敕令不能当律法使”,气得女皇帝把奏折摔成八瓣。
有人骂他书呆子,有人笑他愣头青,还有人说他是嫌命长。但《旧唐书》写得明白,这书呆子在酷吏横行的年月,硬是从刀缝里捞出了几千条人命。我总觉得,历史这戏台子不能光有来俊臣这样的丑角蹦跶,也得有徐有功这样的硬骨头撑着,不然看久了,观众该骂街了。
武则天称帝那年,洛阳城里的酷吏们正给刑具搞 “科技创新”。来俊臣的 “突地吼” 能让犯人在旋转铁笼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,周兴改良的 “定百脉” 据说能让骨头弹出《梅花三弄》的调子。就在这些新花样风靡朝堂时,蒲州传来个奇闻:司法参军徐有功的衙门里,刑具都锈得粘成了块。
这事儿说出来没人信。唐朝的司法官按规矩得把 “敲朴”(刑具)摆在大堂中央,像供财神似的天天擦。可徐有功偏不,他把鞭子枷锁往库房一扔,自己揣着本《永徽律疏》坐堂。犯人来打官司,他先泡壶粗茶,听双方把理讲透,再翻律法条文说 “这条对不上”“那条不合适”,最后总能让两边心服口服。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“徐无杖”,意思是这人审案,连杖责的力气都省了。
有回老农告儿子不孝顺,按《唐律》“恶逆” 条,儿子该挨一百棍。徐有功问老农:“他咋不孝顺?” 老农说:“不给我买酒喝。” 又问那儿子,小伙子哭丧着脸:“家里三亩地遭了旱灾,能保住口粮就不错了。” 徐有功 “啪” 地合上律法书:“律法说的‘恶逆’是打骂父母,没说不给买酒。这案子要是判了,往后老百姓都得把儿子捆成粽子送衙门,你乐意?” 老农挠挠头:“徐大人说得在理。” 最后父子俩勾肩搭背回家,临走还不忘谢他那杯凉茶。
有人把状子递到刺史那儿,说徐有功玩忽职守。刺史派人去查,见库房里的刑具果然锈得撬不开,案卷却码得整整齐齐,只好叹口气:“这书呆子是有点轴,可轴得有用。”
徐有功那时刚过四十,脸膛像偃师老家的黄土坡,棱是棱角是角。祖父徐文远是隋代经学大师,当年在洛阳讲《左传》,听课的能把街道堵成单行道。父亲徐士约做司法官时,据说能从犯人咳嗽声里听出冤情。徐有功打小被祖父按在书堆里,背得最熟的是《尚书》里 “与其杀不辜,宁失不经”—— 宁可错放十个,不能冤枉一个。这八个字后来成了他的命根子,就像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,走到哪儿都带着。
永昌元年(689 年),徐有功被调到长安当司刑丞,这职位相当于最高法院的审判官。那会儿武则天正忙着改朝换代,朝堂上的空气冷得能冻掉鼻子。有回他去大理寺办事,见来俊臣的手下正把个老臣往 “死猪愁”(能让四肢脱臼的刑具)里塞,老臣喊 “我有冤”,酷吏冷笑:“喊冤就是跟陛下过不去。”
徐有功突然插了句:“《唐律》里没写‘喊冤 = 谋反’吧?”
酷吏们像看外星人似的瞪着他。这年冬天,有人告发相王李旦(武则天儿子)谋反,来俊臣准备屈打成招。徐有功抱着案卷闯进朝堂,说证据不足。武则天把案卷摔在他面前:“朕说他反了,就是反了!”
“陛下是天子,可律法是天下人的。” 徐有功的声音不大,却像锤子砸在铜钟上,“您要是凭着一句话定死罪,往后老百姓还信谁?”
武则天盯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笑了:“这书呆子胆儿倒不小。” 最后免了李旦的罪,把徐有功贬到潮州当司马。潮州那会儿是瘴疠之地,朋友们来送行,见他包袱里就一本《永徽律疏》和几件打补丁的衣裳,劝他多带点药。他摆摆手:“有这律法书在,比啥药都管用。”
到了潮州,当地官员听说来了个 “刺头”,故意找碴儿。有个地主告佃户欠租,按当地规矩得打板子。徐有功翻出《唐律》:“‘公私债务’条只说欠租要还,没说要打人。你们这儿的规矩,能大过朝廷律法?” 地主气得吹胡子,可看着他手里的律法书,愣是没辙。没过半年,潮州人都知道来了个 “只认律法不认规矩” 的徐司马,连街头吵架都得说句 “这事儿得按徐大人的章程办”。
徐有功第一次被判死刑,是因为庞氏案。润州刺史窦孝谌的妻子庞氏被奴婢诬告搞 “厌蛊”(用巫术诅咒),酷吏二话不说判了死刑。徐有功复查时发现,那奴婢是偷东西被赶出门,才编了这瞎话。
他连夜写奏章说庞氏无罪。来俊臣立刻弹劾他 “党附叛逆”,请武则天砍他的头。行刑前一天,老仆哭着给他备酒,他却吃得津津有味:“为律法死,比被蚊子叮死体面多了。”
武则天听说这事儿,把他召进宫:“你总替反贼说话,就不怕朕杀你?”
“臣不怕。” 徐有功抬头直视她,“陛下要是觉得律法没用,不如一把火烧了;要是觉得有用,就得按律法来。”
武则天沉默了半天,改判庞氏流放,把徐有功贬成老百姓。可没过多久,有个将军被诬告私通突厥,酷吏想定他满门抄斩,查来查去没证据,没人敢审。武则天叹口气:“还是得让徐有功来。” 又把他召回朝廷。
第二次死刑,因颜余庆案而起。越王李贞谋反被杀后,酷吏想把他的下属颜余庆也株连进去。徐有功说:“颜余庆就给李贞送过礼,没参与谋反,按律该流放。” 周兴跳出来骂:“你想包庇反贼!” 徐有功冷笑:“律法写着‘谋反者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’,没说送礼也算谋反。你要是想改律法,不如自己写一本。”
这话传到武则天耳朵里,她指着律法书问:“这儿不是写着‘谋逆者皆斩’吗?” 徐有功翻到下一页:“陛下请看,后面还有‘无实据者勿论’。就像人吃饭,不能只吃一口就说饱了吧?” 武则天被他逗乐了,改判颜余庆流放,把徐有功贬回蒲州。当地百姓听说 “徐无杖” 回来了,提着酒壶在路边等,见他骑着头瘦驴,衣裳补丁摞补丁,都红了眼眶。
第三次死刑,是他自找的。有个叫韩纪孝的被诬告谋逆,已经判了斩立决。徐有功听说后,骑着马疯了似的追赶到刑场,大喊 “刀下留人”。监斩官是来俊臣的亲信,骂他疯了。徐有功掏出公文:“韩纪孝案发时在外地做官,有文书为证!” 最后韩纪孝被释放,他自己却被扔进大牢。
狱卒见他三进三出,都熟了:“徐大人,您就不能学乖点?” 他笑了:“我要是学乖了,这牢里得再多填多少冤魂?”
在牢里他还跟狱卒讲律法。有个狱卒打犯人,他就说:“《狱官令》规定‘不得滥加捶挞’,你这是犯法。” 狱卒撇嘴:“在这儿,我就是法。” 徐有功摇摇头:“你这话跟来俊臣一个调调,早晚得栽。” 后来那狱卒果然因为打死犯人被治罪,临刑前还念叨:“徐大人说得对。”
武则天晚年,酷吏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,可朝堂上还是没人敢跟她叫板。有回她下了道敕令:谋反者的亲属,不管老少都得处死。徐有功捧着敕令闯进大殿,说这不合律法。
“朕的话就是律法!” 武则天拍了桌子。
“陛下说的是‘制敕’,律法是‘永格’。” 徐有功从怀里掏出《永徽律疏》,“就像人穿衣裳,制敕是罩衫,永格是贴身衣。总不能为了好看,光着身子穿罩衫吧?”
满朝文武吓得大气不敢喘。武则天却盯着他手里的律法书,突然笑了:“你这比方糙是糙,倒有点道理。” 最后把敕令改成 “谋反者亲属流放三千里”,一下子救了几千人的命。
有次朝堂议事,讨论要不要恢复 “连坐” 制度。来俊臣说:“不连坐,坏人就不怕律法了。” 徐有功反驳:“律法要是公正,好人自然拥护,坏人自然害怕。靠连坐吓唬人,就像拿稻草人吓老虎,没用。” 他说话时,手里的笏板(大臣上朝用的手板)都快捏碎了。
他不光跟皇帝、酷吏吵,还跟同事吵。有个叫霍献可的御史总说 “此等逆贼,杀了干净”。徐有功就怼他:“你当御史是为了杀人?还是为了断案?” 霍献可恼羞成怒:“你这是跟整个御史台作对!” 徐有功说:“我是跟不讲理的作对,跟律法作对的才是真作对。”
后来有人统计,徐有功在司刑寺那几年,平反的冤案够装满十辆马车。同事们私下说:“跟徐大人审案,得带两双鞋 —— 一双走路,一双被吓掉时换。” 可奇怪的是,不管吵得多凶,最后大家都服他。有个老法官临终前说:“我审了一辈子案子,不如徐有功审一个 —— 他审的是理,我们审的是官。”
长安二年(702 年),徐有功病逝时,家里穷得连棺材都买不起。门生们凑钱给他办丧事,见他枕头底下还压着本《永徽律疏》,书页被手指磨得发亮,空白处写满批注,有一条是:“法者,非天子所独有,乃天下所共守。”
唐中宗复位后(705 年),追赠他为越州都督。有人提议给徐有功立碑,写碑文的人犯愁:“徐大人没打过仗,没修过水利,就审了一辈子案子,咋写?” 老臣们说:“就写‘护法’二字,这比啥都金贵。”
现在去河南偃师,还能找到徐有功的墓。墓前有块清代石碑,刻着 “唐大理寺卿徐公讳有功之墓”。当地老人说,下雨天路过这儿,能听见有人念叨律法条文,那是徐大人还在审案子呢。这话当然是瞎编的,可编得暖心 —— 就像有人说包公死后成了阎罗王,都是老百姓的念想:这世上能多几个认死理的人就好了。
这故事听着像编的,可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里都写着。欧阳修写《新唐书》时,盯着徐有功的传看了半天,在稿纸上写:“自古忠臣烈士,以身殉法者多矣,然未有如徐有功者也。” 意思是这人,千百年难遇一个。
想想也是,在酷吏横行的年代,人人都在学怎么害人,徐有功偏要学怎么救人;别人把律法当抹布,他把律法当神龛。这种人,就像在泥地里种莲花,看着傻,其实是真有底气。
写徐有功的故事时,总想起王小波说的 “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”。可徐有功偏在最不理智的年代,活出了理智的样子。他没喊过 “我要改变世界” 的口号,就凭着本律法书,在刀尖上一点一点地挪,愣是挪出了条道。
有人说他太理想化,不懂变通。可要是没这点理想化,来俊臣的 “突地吼” 说不定能传到现在;要是没这点不懂变通,“疑罪从无” 的道理可能还藏在故纸堆里。历史这东西,有时候就靠几个 “认死理” 的人往前推,就像用竹竿捅窗户纸,看着费劲,捅破了就是亮。
最后想问一句:要是你活在武则天时代,是愿意做给刑具抛光的铁匠,还是做让刑具生锈的徐有功?这问题没标准答案,但想明白的人,大概能懂徐有功为什么三次被判死刑还能吃得香 —— 因为他知道,有些东西比命金贵。
《旧唐书・徐有功传》(后晋・刘昫等撰),中华书局 1975 年版。
《新唐书・徐有功传》(宋・欧阳修、宋祁撰),中华书局 1975 年版。
《资治通鉴・唐纪》(宋・司马光编著),中华书局 1956 年版。
黄正建《唐代的法律与社会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 年版。
陈寅恪《唐代政治史述论稿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年版。
钱大群《唐律疏议新注》,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 年版。